“文学的时代意义,可能过一百年以后更大”
“同情被侮辱被损害者并不是‘五四’的特点,严格说来杜甫‘三吏三别’就有了,晚清尤其厉害,写各种各样民众被官员欺负。但是‘五四’的特点,尤其鲁迅的特点是,被侮辱被损害者,只要他有机会,也会去侮辱损害别人,这就是阿Q的灵魂。”
(本文首发于2021年12月23日《南方周末》)
责任编辑:邢人俨
2021年,学者许子东有两件事引起不少关注。在电影《第一炉香》中,身为张爱玲研究者,许子东以两秒钟的短暂镜头,客串半山豪宅阳台上的香港富商,演技毫无违和感,甚至有网友调侃,比主演让人入戏。
另一件事是,他的新作《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出版。21世纪初,身为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教授,许子东在凤凰卫视《锵锵三人行》担任嘉宾,同今天“破圈”的罗翔、刘擎一样,他是最早一批进入电视领域参与公共讨论的知识分子,也是窦文涛主持的谈话类节目《圆桌派》的常驻嘉宾。
近年来,许子东也出现在播客、B站等平台,新书便是脱胎于他的播客节目《20世纪中国小说》,这本六十万字巨著,用编年体形式,从晚清梁启超的政治幻想小说《新中国未来记》开始,写到刘慈欣的《三体》,绘制了一张20世纪中国小说的地图。他在微博调侃,这是自己迄今为止写过最厚的一本书,“陈平原说标志着许子东已重回学术圈”。
许子东重视文本阅读,用他的话讲,更重视一篇一篇读过去的“笨人笨方法”,有点像英美“新批评”的研究方法。许子东发现的第一条线索是,20世纪中国小说,从晚清的梁启超、李伯元读起,还是从“五四”的鲁迅、郁达夫读起,有很大不同。
以哈佛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教授王德威为代表的海外汉学界,从现代性理论出发,认为“没有晚清,何来五四”。中国大陆学术界大都认为“五四”以前是旧民主主义革命,往后是新民主主义革命,因此不同意现代文学是从晚清开始。如果从作家出发,晚清四大名作(注:《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老残游记》《孽海花》)的作者,大多是上海租界报人,并不如鲁迅、胡适等“五四”文化名将,在时代的潮头掌握船舵,摇旗呐喊,光彩夺目。
许子东从文本出发,发现有别于理论先行的文学史线索。一般认为“五四”文学有四个特点:白话文、忧国忧民、批判写实、反礼教。但许子东发现这四个特点,“至少三个晚清都有了,晚清小说都是白话文,也感时忧国,也批判写实……”
“如果从李伯元、梁启超开始读,会发现20世纪中国小说的第一个阶段,主题是批判‘官本位’,认为中国社会出了毛病,主要是官员统治阶层的问题,他们欺负老百姓,所以我用了一句话简括:士见官欺民。”而到了“五四”,官员却几乎从小说中隐形。许子东给出了一些解释,例如鲁迅等人不再认为“官本位”是中国的核心问题,知识分子仕途受阻,以及民国的审查制度比清朝更严等。直到延安时代,官员形象才重回现代文学舞台。
“这样一来,百年文学史的框架不就有很大的变化了吗?所以文学史从哪里开始很重要,很不一样。”许子东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更为重要的是,这些作家或多或少都在书写各自眼中的中国故事。无论是影响现在无数在一线城市打拼年轻人三观的《平凡的世界》,批判贪腐的《官场现形记》,还是强调革命与青春的《家》《春》《秋》,都见证了文学对社会政治相对独立的价值。一部文学作品的价值,“可能过几十年,过一百年以后,它的意义更大”。
“鲁迅并不认为全世界人都有阿Q精神”
南方周末:2021年是鲁迅140年诞辰。你说阿Q精神的生命力在于,它既存在于民间,也属于官场;既是官疾,也是民疾。这如何理解?
许子东:晚清小说里,李伯元他们认为中国有问题,坏就坏在官员,尤其是到了《老残游记》,贪官不好,清官更坏。鲁迅看到了辛亥革命前后的教训,发现这些所谓不好的官下去之后,上来的也未见得好。鲁迅有一段话说,“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的,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鲁迅在1920年代中期有一个散文《灯下漫笔》,提出中国历史的两个阶段,一个是坐稳了奴隶的时代,一个是坐不稳奴隶的时代。他引用了《左传》的一段话,天下人分十等,每一等都是服从上面。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注解是说,十等人,前面四等是统治阶级,后面六等是非统治阶级,把它分成两类。
但我觉得这不是鲁迅的原意,鲁迅没有把这十等分成两类,鲁迅甚至解释说最底的一层,下面不是没人了嘛,他说不用担心,他还有老婆,还有儿子。鲁迅再说,你也不用担心他的儿子,儿子将来长大了,又会有他的儿子。意思是鲁迅在这里看到了所谓被欺负、被压迫的人,也会压迫欺负别人,所以这个结构几乎是无穷的,你看阿Q所有活动的转折点是他去欺负小尼姑,这是鲁迅觉得国民性里最需要被改造的东西。
同情被侮辱被损害者并不是“五四”的特点,严格说来杜甫“三吏三别”就有了,晚清尤其厉害,写各种各样民众被官员欺负。但是“五四”的特点,尤其鲁迅的特点是,被侮辱被损害者,只要他有机会,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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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编辑:奎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