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破工诗人陈年喜: 我在矿山,写下诗篇

“我到过数不清的荒川与边野,无数汗水洒在隆隆炮声中,目光与心事却落在了人群与无边风尘里。”

(本文首发于2020年12月31日《南方周末》)

责任编辑:邢人俨 何海宁

尘肺病人最难熬的是冬天,天凉起来,陈年喜又开始咳嗽不止。2020年,他辞去了矿山的爆破工作,回到秦岭南麓的家中,以写作为生。

几年前,他在矿上得知母亲确诊食道癌晚期的消息,感到身体像岩石一样炸裂,于是写下了诗歌《炸裂志》:“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借此把一生重新组合。”另一首广为流传的诗是《宿命》:“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我选择爆力,劈山救母。”

生活的幸与不幸以意想不到的方式交织在一起。陈年喜的诗歌被外界发现,人生轨迹有了巨大转向,最终走出矿山。不过,十六年爆破生涯仍顽固地在他身体上留下印记,右耳失聪、颈椎错位,今年又确诊了尘肺病。

陈年喜有高大挺拔的身躯,嗓音因病沙哑,在粗粝坚硬的矿山之中写下无数柔软的诗篇。“其实,人的强大是表面的东西,自己面临不幸现实的时候,每个人都是很脆弱的。”陈年喜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从内心世界来说,这是特别跌宕的一年。”

(农健/图)

“这个时代需要实实在在的文学”

2020年,陈年喜发表了五十多首诗,只有二十多首真正写于这一年,创作的数量不及往年的三分之一。他觉得遇到了某种写作的瓶颈,希望跳出自己一直以来的表达习惯,渴望写出深度、打破边界。

但谈起诗歌,他仍然信心满满,相信总有一天会写出真正有分量的作品。“我真的还有非常多的想法,对诗歌还是有信心的。”

媒体对他的报道不断,诗集一度卖断货,许多诗歌爱好者找到陈年喜,请他帮忙指点迷津。陈年喜对民间写作群体做了粗略计算,全国两千多个县,每个县在小刊物上发表过诗歌的大约两三百人,那么全中国诗歌作者至少有一百万人。

找上门来的,陈年喜都耐心给予指点,为他们推荐适合发表的平台。每次看对方非常高兴,觉得完成了一件大事,陈年喜心里却嘀咕,“也可能会误导他一辈子,其实文学路是很窄的,有的人认定这就是我最高水平了,他不思量往前走,会停滞在某一个状态里。”

遇见不好的作品,陈年喜不喜欢直接批评,他会不厌其烦地告诉对方怎么改,尽力改得顺溜,至少能够发表。实在改不出来,他就委婉地提醒对方,“还是多读多悟,我们经常联系,以后有作品发给我看。”他也经历过对写作迷茫乱闯的年岁,知道如果有人能指点一二,简直太高兴了。

文学期刊的约稿陆陆续续多了起来,陈年喜认为自己属于民间派,终于被主流文学界所接纳。“这个时代确实是需要一些很实实在在的文学,而不是那种很迷惑的文学。我看到很多主流文学现在也慢慢放下身段,向这些民间的写作靠拢。”

这一年,陈年喜写了大量非虚构作品,关于矿山、工友、这些年来的自己。他担心材料不够,矿山生活拉拉杂杂快要写尽,看到的、听到的故事有限,难以挖掘下去。身体不太帮忙,咳嗽、耳鸣加上颈椎疼痛,写作常常不在状态。

于是他做了一个周详的计划,想回去看看风陵渡。这是很多年来的一个念想。横跨陕晋的钢铁大桥,看得到奔腾的黄河水,他无数次去山西的矿里打工,都要经过这里。风陵渡的记忆贯穿了陈年喜整个青年到中年时期,同时也是一代矿山打工者宿命的喻示。

每次在风陵渡,陈年喜都会想到许多事,他盼望在写作枯竭的状态下,风陵渡能重新触发他的灵感。

陈年喜设计了两套出行方案,一个是骑摩托车,自由;另一个是坐大巴,省力。按照前一个方案,如果黄昏出发,晚上骑行一段,天亮之后正好进入渭南。

拖拖拉拉已近年关,一到寒冬,风陵渡的风尤其大。他打算明年春天再起行。

“我到过数不清的荒川与边野,无数汗水洒在隆隆炮声中,目光与心事却落在了人群与无边风尘里。”陈年喜在一篇文章里写道。

“有一种倔强,在尘埃里摸爬滚打”

2020年9月,在创始人王克勤的邀请下,陈年喜成为大爱清尘公益基金会的驻会作家。作为昔日同行与同病相怜者,他开始走访尘肺病人,写下他们的故事。

他跟随大爱清尘的工作人员去延安探访,见到了许多曾经在建筑工地干活的打桩工。他们工作时,要用钻头不断钻入地下,扬起的灰尘足以把人笼罩,这个工种成了尘肺病的高发人群。一位病人很难开口说话,只能由儿子代为交流,陈年喜记得那双眼睛,“他突然看我的眼神,非常紧张,那个眼神没办法形容,我能看得到,这个人接近生死的临界点了。”

他不忍心下笔,感到很难真正进入他们的内心世界。很多病友和他一样曾在矿山工作多年,不善言辞。一两个小时的采访里,陈年喜有时不好意思发问,怕让对方为难。

回家的大巴车上,陈年喜一直埋头沉默着。过去矿山的镜头不断闪回到他的脑海里,有时在山顶上工作没有水,用机器干着在墙面上钻孔,灰尘扑面而来,结束之后整个鼻孔都堵实了,只能用嘴呼吸。放工之后,大家用木棍把鼻孔里灰尘的结块掏开。

他给妻子打电话,妻子劝他以后别再去了,“你经历了太多,希望你不要再看到太多”。

即使在矿山工作这么多年,陈年喜发现自己和很多工友都对尘肺病一无所知,尤其在一些边远闭塞的地区,防护知识的宣传远远不够。王克勤注意到陈年喜的诗歌和影响力,希望借用他的文字,让更多人关注尘肺病人群体。

打工诗人小海是陈年喜的好友,他发现陈年喜虽然饱经磨砺,但有坚韧的性情,“其实好多中国人都有,尤其是农村的,能容忍那些苦难,从他的文章里、眼神里、情感里、骨子里,他的气质有一种倔强,在尘埃里摸爬滚打,很坚强。”

“我觉得他的诗也是那样,个人的遭遇和情感,也代表了群体尤其是弱势群体,这些被忽视的声音,他会去关注,这种情怀很难得,也是这个社会很需要的。”小海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陈年喜常在抖音上看短视频,尤其痴迷于摩托车爱好者去西藏和新疆旅行的影像。短视频带给他新的视野。“一个人无论怎么强大,其实视野都是非常有限的。环境在不断地变化,人的视野也需要不断地更新,和真正的现实匹配。”

他喜欢从短视频里看藏民的生活,看其他民族和风情。“无论在怎样的生活环境中,总有人始终充满朝气。为什么我们历史的脉络一直延续下来没有中断?我觉得恰恰是这些人的精神和生活态度,一处地域养育一群人,就是各种环境因素组合的有机层,有助于我们整个人类历史的延续。”

冬天,家乡峡河村下了两场雪,陈年喜拍下山中的雪景,发布在抖音上。不论在家乡还是矿山,大雪覆满荒山的时候,常让他感到无比亲近。

“雪让他更加平静黯淡/雪是他的老相识了/他见过高原的雪/平原的雪/八百米深处的雪/一滴一滴滴落的雪/人心经年不化的雪……”陈年喜在《大雪》一诗里写,“有几片雪就嵌在他的身体里/成为北斗七星。”

网络编辑:阿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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