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为军 漫长的告别 | 封面人物
人到什么阶段,就拍什么故事,这样才能理解你拍的对象“从个人事业来说,像珠穆朗玛峰那样的地方,我也上去过。我也知道,那上面也就是高一点而已”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发自:武汉
责任编辑:杨静茹
告别
2020年8月11日,纪录片《城市梦》在武汉首映。身在美国的导演陈为军通过手机拍摄的短视频说,这是他将近20年纪录片生涯的最后一部片子,他跟观众道别:“喜欢我片子的朋友,在此别过,再见了。”
作为陈为军徒弟的程春霖,此时正在首映现场,他跟观众一样,也是才知道自己的师傅要就此告别。“我完全不知道,他之前没有跟我说。”作为陈为军20年摄影搭档的赵骅没有到场。他一向对出席各种仪式不感兴趣。“他(陈为军)都没去,我去做什么呢?”赵骅说。
陈为军长居美国已经好几年,他患上了重病,身体已经无法支撑他的纪录片事业。他切断了跟外部世界的大多数联系。许多人找不到他,包括他在武汉电视台的同事。
陈为军在银幕上的告别视频被许多人传开。一位武汉电视台的同事问到赵骅,赵骅觉得这大概是陈为军多年来想着告别纪录片的又一次——他们一直为“真实”所困。赵骅给陈为军发了一条微信:“‘真实’是双刃剑,常常会伤害无辜的人,这是我们在拍摄纪录片中的体会。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只要我们初心不改,为真为善为美去做点事情,上帝会原谅我们的。人活着就这么点时间,这么点机会,这么点能耐,做点利生的事情,值得。”
陈为军没有给赵骅回信。4天之后,陈为军给赵骅打了一次电话,他说服了赵骅接受我的采访。这是赵骅几十年里第一次接受长时间的专访。我们在武汉聊了两天。
赵骅花了很长时间,从他的电脑里找到了他最初和陈为军合作的片子——《我的哲学就是我的生活》。陈为军会把这部十几分钟的片子视作自己纪录片创作思想的开端。“我的许多拍纪录片的想法最开始就在这里形成。”陈为军8年前在东湖边的一家茶馆里跟我说起过这部片子。然而,他自己都没有保留,我当时没有看到。
8年后,我终于看到了这部短片。在充满颗粒感的片子里,出场的主人公是时任武汉大学哲学系教授邓晓芒和武汉肉联厂工程师肖平。他们被并置在同一时间线上,各自平行生活,连接他们的是对于生活的态度和思考。赵骅没看片子,就跟我说起他记得邓晓芒给学生说到了纯洁,说到了他讲课的费用,说到了他对女儿的态度。
陈为军非常欣赏邓晓芒。他觉得人生中对他影响最大的一本书是邓晓芒的《灵之舞》。8年前,他就已经说过,但我没有追问为什么。这一次,我用微信问了陈为军。“这本书讲的是我们的人生就像剥洋葱,要做好到最后什么都没有得到的准备。”陈为军说。
邓晓芒在书中举的例子是水仙花球茎,和陈为军说的洋葱稍有差别,但并无大碍。“人似乎一直都在‘准备生活’,为将来的‘正式的’生活‘打基础’,到了老年,又为下一代人的生活打基础,却从来没有自己好好地生活过,他总是来不及体验生活。在这种繁忙与奔波中,人漫不经心地将自己生命的鳞片逐一丢弃、失落,直到将生命本身也整个地失落。”
这是一本90年代出版的哲学书,邓晓芒从彼时便为人所知,他像是青年导师。
陈为军1988年从山东日照一中毕业,考上四川大学新闻系。他第一次坐上火车,中转几次,站了几十个小时,最挤的时候他只能双脚悬空,颇费周折,才来到大城市成都。他家里穷,需要勤工俭学。他被安排的工作是给女生宿舍传话——那时候是不允许男生进女生宿舍的,有什么事通过楼下传达室传话。在一次为女生传话的过程里,他和一个宿舍的女生们发生了不快。这个宿舍的女生纷纷指责他,只有一位例外——这位态度温和的女生后来成为他的初恋,也就是他现在的妻子。
陈为军在美国家中的院子里抽着烟,通过微信跟我说起往事,就像昨天。8年前在东湖边,陈太太也是坐在旁边,听他接受采访。采访中,陈为军会征求太太意见,哪个该说,哪个不该说。此刻,陈为军不愿说起他的病,也不愿说起他所在的城市,他不想被人打扰。就这么被虚拟空间隔着,挺好。
这让我想起马深义。他是陈为军被世界所知的纪录片《好死不如赖活着》中的主人公。本刊因为这部纪录片,曾经连续多年回访马深义一家。直到近年才中止,因为,他的孩子们长大了。
马深义一家能活到现在,这对陈为军有启发。“许多人活不下去,是因为想得太多,而马深义活得简单,什么都不想。”
作为纪录片导演的陈为军,不可能什么都不想。“真实”是一个沉重的词,会一直压着它的追寻者。其实,在8年前的访谈里,他就提出要告别纪录片,只不过一次又一次告别之后,这次,也许是最后的告别了。
武汉
“武汉是我的家乡,我的大部分作品,拍摄的是武汉人,讲的是武汉的故事。”在短视频里,山东人陈为军说武汉是自己的家乡。把自己当成武汉人,这是许多武汉的外来人会有的感受。“武汉是一座非常有包容心的城市。”
大学毕业的时候,陈为军差点回了山东。陈为军和妻子在大学谈恋爱时,一直遭到妻子家人反对。1992年,两人大学毕业,这样的情况仍未改观。他们原本计划“私奔”至山东。但老丈人只有这一个闺女,服软,答应了他们在一起的要求。妻子是湖北人,陈为军和她来到了武汉。
陈为军熟悉武汉历史。他跟我说起历史上没有城墙的汉口,说起淮盐在此集散,通往茶马古道。说起商会的自治,说起外来“打码头”的人。“你可以看看王天成一家,他们会称自己是武汉人。”
王天成是《城市梦》里的主人公,一位倔强的老头儿。我在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在武汉民族大道旁的开心水果店见到了他。他曾经是这一带的地摊王。他会给我看他被烫伤的胳膊,那是因为在武汉街头与“恶人”的一次打斗。
在水果店后边清凉的小树林里,他将条纹T恤拉到胸前,天气太热。他换了吸烟的方式,不再是纪录片里出现的斯大林式的烟斗,而是中国式烟袋。他用河南话侃侃而谈。从河南到武汉,从农村到城市,他用二十年时间打出来一片码头——不打怎么能在武汉活下去呢。这是他的生活他的哲学。
他在水果店旁边,看着自己的儿子和媳妇给顾客称瓜切果,他不再管这个亭子里的事物。他尽量少说话,但总是要说。他和儿子容易争吵起来,就像在纪录片里那样。
在去年,王天成找人安排好了自己的小孙子在武汉读小学的问题,他觉得人生最后一件大事完成了,即便现在去死也没有问题了。他像许多老头儿一样,在街边聊家常会聊起国际形势,聊起特朗普,聊起美国总统大选,聊起投票。
陈为军当年接受世界银行邀请,拍过一部关于小学生班级选举的纪录片《请为我投票》。这部片子能在国内各大网站上找到。
在弹幕的时代,会有许多评论从视频画面上掠过。比如,当《请为我投票》里的主角之一成成出现的时候,会出现诸如这样的弹幕——“老特朗普了”,等等。
我在武汉见到成成的时候,一时认不出来——他从一个小胖子变成了1米82的瘦小伙。当他说话时,稍显沙哑的嗓音倒是跟当初很像。
他并没有成为公务员,他现在是武汉音乐学院声乐演唱专业的学生。“也许那些评论的人看到了我现在的样子,会很让他们失望。”成成笑言。
成成在武汉电视台兼职做主持人。他看上去比同龄人成熟。同学们叫他“成叔”。他比周围同学大,因为他比他们上大学都晚。他17岁时,就开始在武汉电视台兼职主持人的工作。他想走播音主持的道路。他曾经在中国传媒大学播音主持专业课考试中位列全国第三,但那年他的文化课还差三分,没到录取线。次年再考,当他和母亲来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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