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方向感
她很少画地图,我印象中只见过一次,还画错了。
张爱玲画过不少白描式的插画,很生动,尤其擅长描绘各色人物和衣装。但她很少画地图,我印象中只见过一次,还画错了——2008年,香港报章首次披露张爱玲 1977 年 4 月 16 日给宋淇信中手绘的《色,戒》刺杀地图,标出女主角王佳芝“珠宝店临场变节”一幕涉的几个重要场所,如上海平安大戏院、义利饼干行、凯司令咖啡馆、西伯利亚皮货店和绿屋夫人时装店,全都分布在东西走向的静安寺路(现名为南京西路)两侧,附近的横马路是西摩路(今陕西北路),还画出另一条与静安寺路相交的横马路赫德路(今常德路)。我一看赫德路和西摩路的相对位置就觉得不对,张迷都知道赫德路上坐落着张爱玲 1939 年到 1947 年间两度居住过的爱丁顿公寓(现名为常德公寓),若从常德路沿南京西路走到陕西北路,是从西往东行,平安戏院应该落在南京西路、陕西北路交叉口的西南角,张爱玲却把它移到陕西北路对面,画在了东南角——她把地图画反了。
平安戏院我是很熟悉的,1990 年前后叫平安艺术电影院,我在那里集中看过十几部“第五代”导演代表作,可以说是上海所有电影院里印象最深的一家,只不过如今不再是电影院。《色,戒》里写它是“全市唯一的一个清洁的二轮电影院,灰红暗黄二色砖砌的门面,有一种针织粗呢的温暖感,整个建筑圆圆的朝里凹,成为一钩新月切过路角”。前不久我又一次经过那个路口,抬头看去,样子没有大改变,依然像一座纽约的红砖墙饰高层公寓,煞风景的是,半圆状外凸(并非如张爱玲描述的“圆圆的朝里凹”)的外立面吊着好些空调外机,破坏了“针织粗呢”的质感。
地图上还用箭头标出车行方向,大概因为跟情节有关:易先生的车来咖啡馆接王佳芝去法租界福开森路(今武康路)的幽会地点,应该是沿静安寺路朝西开,王佳芝一上车就说她想在珠宝店停一下,地图上珠宝店的位置标着“×”,的确在咖啡馆西边,但说的时候车已开过了珠宝店,直到下一个十字路口才大转弯折回,东行至义利饼干行再一次U形大转弯,开到平安戏院一侧,也就是咖啡馆、珠宝店的同一侧。这个小插曲很有意思,紧张的珠宝店行刺计划被暂时延宕,而车子两次大转弯之际男主角也没闲着,趁机用肘弯玩弄女主角“肥满的南半球”。问题是,汽车这么走的话,跟地图上画的车行方向(靠路右行驶)正好相反!宋淇看了地图,在1977 年 10 月 12 日信件里指出:“上海汽车因公共租界为英国所控制,都靠路的左边行驶,与你的地图正相反。”显然张爱玲没想到英式规则右舵左行,再加上她搞错了平安戏院的方位,有关“南半球”的那个段落具体该如何实现就成问题了。
张爱玲画的地图在报上登出来后,香港专栏作家李纯恩到上海拍摄电视节目,拿着那张地图站在南京西路和陕西北路交界处的十字路口,左比右比都跟小说里的描述对不上。他在专栏里写道:“灵机一触,将地图正面向天一举,透过天光,像看达芬奇密码一样,从背面看去,地图上所有标志的位置,又完全正确了。原来张爱玲把地图画反了。”李纯恩所做的,相当于将地图以西摩路为对称轴来个镜像反转,平安戏院便正确落到西南角,但我想她大概没有意识到汽车右舵左行的问题,地图翻转后,从咖啡馆门前出发的汽车直行只能背离珠宝店,不存在开过它再折回的可能性,“南半球”桥段仍然不成立。除非把咖啡馆和珠宝店的位置关系也对调一下——那也行不通,又会弄乱咖啡馆与戏院的相对位置。小说里不止一次写到凯司令咖啡馆恰在平安戏院对过,隔着横街(西摩路)彼此相对。而且,地图翻转后赫德路的位置不就移到西摩路东边去了,这下又搞反了!可见李纯恩的方法并不能解决全部矛盾,地图画错不止一处,还互相牵扯,真叫人头疼。
迈克 · 尼科尔斯导演的电影《毕业生》中也有类似的“地理矛盾”:达斯汀 · 霍夫曼扮演的男主角从旧金山过海湾大桥去东岸伯克利找女朋友,红色敞篷跑车在双层大桥上超速行驶, 跟拍镜头拍得漂亮, 音轨上Simon and Garfunkel 合唱的《斯卡布罗集市》也好听,然而熟悉旧金山地形的观众,包括我,看了都忍不住笑。因为双层的海湾大桥每一层只允许单向行车,按规定上层西行,下层东行,行驶在上层的车子只能返回旧金山,而不是反过来开往伯克利。
《色,戒》比《毕业生》幸运些,用张爱玲的话说,1949 年以前的上海早已像大西洋城一样沉到海底去了,不像旧金山,如今熟悉旧上海的读者已不多。张爱玲不是神,她很清楚《色,戒》可能存在城市地理方面的漏洞,再三跟宋淇强调“不要写不熟悉的东西”。细读两人从 1973 年 9 月到 1977 年 10 月底的往来书信,可以看到他们不厌其烦地讨论过各种细节:行刺地点应该设在南京路(今南京东路)还是西边的静安寺路?珠宝店内部装修是什么样的?自行车和三轮车哪个跑得快?西点咖啡馆的名字是“飞达”还是“起士林”?或“凯司令”?来来回回、断断续续聊了四年多。在 1977 年 3 月 14 日的信件中,宋淇特意提醒张爱玲不可把女主角的身份写成国民政府正统特工人员,因为有出版审查上的风险,台湾方面认为国民党特务是不会变节的。至于地理空间上的小纰漏,粗心一点的读者或许并不介意,宋淇也安慰张爱玲说你又不是拍纪录片,即使错了也无妨,但张爱玲始终深信“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务必扫除一切盲点,使细节严丝合缝。这篇五十年代就先写成英文版的短篇小说几经推敲,1977 年才发表,还是留下了没能解决的“地理矛盾”。
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在回忆录里说张爱玲不大认识路,每次出门都习惯乘车,根本不去注意路牌子。她自己也承认和国学大师章太炎一样出门不记路,1955 年初到纽约时不停迷路,虽然纽约可能是世界上最不容易迷路的城市。《色,戒》里的小纰漏多半源于作者方向感差及记忆退化,虽有宋淇帮忙把关,两人都不可能回到上海去实地勘察。
其实在现实中,凯司令咖啡馆和绿屋夫人时装店的位置都不在小说里写的静安寺路、西摩路交叉口,珠宝店更是完全虚构的场所。张爱玲将它们集中到一起,无非是为了方便叙事。虚构小说允许在多大程度上偏离实际地理空间?恐怕只有模糊的规则。要做一番怎样的“沙盘推演”才能尽可能接近张爱玲在小说里的描述呢?也就是说要符合王佳芝与同党们可以就近观察电影院门前的动静、汽车靠路左行驶、易先生的车子从咖啡馆门外起步后是往西开并且会经过珠宝店……等等,答案是无解。
这并非什么高深的图论难题,靠左行驶的汽车从街角咖啡馆向西开并经过咖啡馆西边的珠宝店这一点就决定了咖啡馆必须是在十字路口的西南角——平安戏院的位置。要想消除《色,戒》里的“地理乌龙”,恐怕只有穿越回1977 年,建议张爱玲把福开森路换成东边的某条街,或让咖啡馆紧挨平安戏院而不是隔街相望——其实在现实中,当年的飞达咖啡馆就跟平安戏院共处同一街角。
网络编辑:奎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