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女》故事——张爱玲是如何回归中文写作的

责任编辑:朱又可

(张爱玲1955年10月25日致邝文美,这是赴美后写给她的第一封信。)

张爱玲的写作史上,有几篇实为开启一个阶段,尽管未必一定是精彩之作。包括一九四三年的《沉香屑:第一炉香》,这是她第一篇成熟的小说;一九四七年的《多少恨》,作品转向通俗化——如果考虑到该阶段跨越两个历史时期,或许还得加上一九五〇至一九五一年的《十八春》;一九五三年的《秧歌》,视野与风格都有重大的变化;最后是一九六六年的《怨女》,由此回归中文创作——假如不将此前编写电影剧本视为严格意义上的文学创作的话。这还涉及发表作品的报刊、编辑或相关负责人,《第一炉香》是《紫罗兰》与周瘦鹃,《多少恨》和《十八春》是《大家》、《亦报》与唐大郎、龚之方,《秧歌》是《今日世界》与理查德·麦卡锡,《怨女》则是香港的《星岛晚报》,经手人我还不知其名。就中又数《怨女》面世的过程最为曲折复杂,传记作者及论家于此往往语焉不详,甚或以讹传讹。现在收录张爱玲与宋淇夫妇通信的《纸短情长:张爱玲往来书信集Ⅰ》《书不尽言:张爱玲往来书信集Ⅱ》(宋以朗编)已经出版,加上先前印行的《张爱玲给我的信件》(夏志清编注)和《张爱玲来信笺注》(庄信正著),大致可以搞清来龙去脉了。

张爱玲一九六三年四月二日致信宋淇夫妇,第一次提及此事:“《星岛晚报》的小说,困难在我的《易经》与《金锁记》都是旧作改写,读者向来只看情节,炒冷饭未免使人倒胃口。等Stephen(即宋淇)几时见到那编辑的时候或者可以讲起这一点,看他什么反应。二者之间《金锁记》较适宜,但是我觉得越是长久没写,读者看看又是老一套,会有反宣传的效果。”宋淇来信已佚,他何时开始与《星岛晚报》接洽,“那编辑”又是谁,均不得而知。但显然已达成共识,只是请张爱玲将其待出版的英文小说译成中文发表;从后续情形看,报纸方面对内容是否“炒冷饭”或“老一套”并不在意。

张爱玲所云“《易经》与《金锁记》”,前者即The Book of Change,分为The Fall of the Pagoda(《雷峰塔》)和The Book of Change(《易经》)两卷。张爱玲一九五七年九月五日致邝文美:“新的小说第一章终于改写过,好容易上了轨道,想趁此把第二章一鼓作气写掉它,告一段落,因为头两章是写港战爆发,第三章起转入童年的回忆,直到第八章再回到港战,接着自港回沪,约占全书三分之一,此后写胡兰成的事,到一九四七年为止,最后加上两三章作为结尾。”一九五九年五月三日致邝文美:“我的小说总算顺利地写完一二章,约六十页,原来的六短章(三至九)只须稍加修改,接上去就有不少,希望过了夏天能写完全书一半。”一九六一年二月二十一日致宋淇夫妇:“小说取名The Book of Change(《易经》),照原来计划只写到一半,已经很长,而且可以单独成立,只需稍加添改,预算再有两个月连打字在内可以完工。”同年九月十二日致邝文美:“我仍旧在打字打得昏天黑地,七百多页的小说,月底可打完。”九月二十三日致邝文美:“我打字已打完,但仍有许多打错的地方待改。”写作至此已经结束,所云“七百多页”,与后来见到打字稿者讲的“近八百页篇幅”正相一致。拟议中的后半部分则搁置未写。张爱玲的中文小说《小团圆》“是采用那篇奇长的《易经》一小部分”“加上爱情故事——本来没有”(一九七六年三月十四日致宋淇夫妇),实际上涵盖了“原来计划”,只是篇幅相对要小得多。坊间将《易经》《雷峰塔》与《小团圆》说成“自传小说三部曲”,并不确当。后者为脱胎于《金锁记》的Rouge of the North(《北地胭脂》),起初名为Pink Tesrs(一般译作《粉泪》,作者自己在通信中称为《红泪》《胭脂泪》,或者径称《金锁记》),详细情况下面再说。

《星岛晚报》约稿时,张爱玲正在写英文小说The Young Marshal(《少帅》),一九六三年一月二十四日致邝文美:“我现在正在写那篇小说,也和朗朗一样的自得其乐。”同年二月二十七日致宋淇夫妇:“我的小说还不到一半,虽然写得有滋有味,并没有到欲罢不能的阶段,随时可以搁下来。”讲的都是这部作品。她还在继续为香港电懋公司编写电影剧本,中译自作英文小说尚非紧要之事。

张爱玲虽然说“二者之间《金锁记》较适宜”,接下来却转而倾向另外一部:“《易经》决定译,至少译上半部《雷峰塔倒了》,已够长,或有十万字。看过我的散文《私语》的人,情节一望而知,没看过的人是否有耐性天天看这些童年琐事,实在是个疑问。下半部叫《易经》,港战部分也在另一篇散文里写过,也同样没有罗曼斯。我用英文改写不嫌腻烦,因为并不比他们的那些幼年心理小说更‘长气’,变成中文却从心底里代读者感到厌倦,你们可以想象这心理。……在香港连载零碎寄太费事,而且怕中断,要大部寄出才放心,所以还说不出什么时候能有。”(一九六三年六月二十三日致宋淇夫妇)以后又说:“《雷峰塔》还没动手译,但是迟早一定会给《星晚》译出来,临时如稿挤捺下来我决不介意。”(同年七月二十一日致宋淇夫妇)“译《雷峰塔》也预备用来填空,今年一定译出来。”(一九六四年一月二十五日致宋淇夫妇)此时她又应麦卡锡之邀为美国之音撰写广播剧,现存根据索尔仁尼琴原著改编的《伊凡生命中的一天》即为其一,故有“填空”一说。但她仍然顾虑重重:“《雷锋塔》因为是原书的前半部,里面的母亲和姑母是儿童的观点看来,太理想化,欠真实,一时想不出省事的办法,所以还没译。”(同年五月六日致宋淇夫妇)这里一再谈到的问题,后来在《小团圆》中得以解决。那部小说由不同时空里主人公盛九莉的念头及人物的话语、动作所构成的片断拼接而成,贯穿始终的是她三十岁时的视点,不少片断发生在早先,个别则更晚,近乎“瞻前顾后”。从这个意义上讲,The Fall of the Pagoda和The Book of Change是《小团圆》的部分不很成熟的前身。

张爱玲一九六四年五月二十五日致宋淇夫妇:“译小说一再耽延,完全是为了材料问题。Stephen说得很对,但是《胭脂泪》现在也还在流动状态中,一等改完就可以决定译哪一篇,马上动手,尽早寄来。我也曾经想到耽搁太久会有变化,但是自己如感到忐忑不安,势必一面译一面改,结果很费事。”同年七月十一日致邝文美:“《金锁记》刚改完,正忙着打。……等打完就翻译。”十一月十一日致宋淇夫妇:“从上个月起我赶着编《荻村传》无线电剧本,预备一编完就译一两章《胭脂泪》先寄来,看《星晚》还要不要。今天一找,新打的三分都不在这里,改得乱七八糟的原稿在搬家的时候销毁了。有一分一两个月内可以拿回来,但是已经耽搁得太久,势不能再拖。”历时一年有余,她终于舍The Book of Change,而取Rouge of the North。多年以后,赵丕慧所译《易经》和《雷峰塔》出版,假如当初由作者自家翻译,读来恐怕会称意许多,但这样世间大概也就没有那部叫做《怨女》的中文作品了。

不过有如张爱玲所说,Rouge of the North“还在流动状态中”——她正在重新修改这部作品,该项译事须待定稿后才能进行。附带提一下,此时The Young Marshal已经停笔,因为读过的人抱怨所涉历史混乱,人名又记不清。张爱玲五月六日信中有云:“三年来我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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