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浩 前进的动力 | 2019青年力量
“我很喜欢的一位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在他五十二岁时,说过一段很让人动容的话,他说他就像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为了不倒下,只好不停地踩着踏板向前”
张定浩发表演讲《前进的动力》
首先再次谢谢《南方人物周刊》,谢谢雪佛兰。我站在这里觉得特别惭愧,因为本来以为我只是众多演讲嘉宾中的一个,后来到现场看到节目单发现只有我一个人演讲。
这次盛典的主题是“前进”,主办方希望我能围绕这两个字做一个十到十五分钟的主题发言。这让我非常焦虑。
可能熟悉我的人会知道,我这个人,基本上是“前进”这个词的反面。我有一个用了十几年的网名,叫做waits,来自美国歌手Tom Waits。我用这个名字,除了喜欢Tom Waits的歌,还因为,我喜欢waits这个词语的意象,就是等待。
之前因为突发状况,主办方说抱歉等了好几个小时,我觉得没有什么,我觉得这样的等待其实是很愉快的事情,因为有件很好的事情没有开始,我觉得那个状态特别愉快。
我是一个习惯等待的人,换句话说,可能也就是不思进取的人。然而,既然我还活着,在生命这场偶然的征程中,我和每个活着的人一样,就不可避免地在前进,从一个小孩子前进成青年,从青年再慢慢前进,迈入中年和老年。
每个人都在生命中一点点地前进,绝大多数人,慢慢前进成为自己年轻时讨厌的样子,还有很少一部分人,慢慢成为自己喜欢的样子。我觉得自己比较幸运的地方在于,我会觉得如今四十多岁的自己,会比二十多岁时,要更加有意思一点,似乎也好看一点。
所以,我虽然没有能力就“前进”这两个字,为诸位做出一番激动人心的阐释,但也许,我可以谈谈在这种不可避免的生命的前进过程中,对我自己而言,维系这种前进的几种基本动力。
我很喜欢的一位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在他五十二岁时,说过一段很让人动容的话,他说他就像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为了不倒下,只好不停地踩着踏板向前。要知道,那时候,他已经是一位名满天下的非常杰出的哲学家了,也早已不是青年,然而他依然在不停地向前,并且,他竟然说,自己的这种前进,只是为了不倒下。每个骑过自行车的人,都能理解这样的状态。不好意思,因为我不会开车,没有开车前进的体验,所以我没有办法拿雪佛兰做例子,我只能说一下骑自行车的事情。
我前两天在教我女儿骑自行车,又重新温习了一下这样的状态,从最初的摇摇晃晃,随时会倒下,到渐渐掌握平衡,这大概只需要一个小时就能学会,但不从自行车上摔倒的前提是,你要不停地去踩那个踏板,让车轮一直保持前进的状态,一直前进下去。
但这样的前进呢,并不是要前进到什么特定的地方去,不是比赛,不是为了超过别人,而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倒下。为了在临终的时刻,有力量像维特根斯坦一样,告诉周围的人说,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这是我要说的前进的第一种基本动力,也就是为了在各种时代的喧嚣混乱中奋力保持住个体生命的健全,与人性的完整。
我是一个文学评论写作者。一个评论写作者,在他写作和阅读生涯的绝大多数时间里,陪伴和围绕他的,不单是那些活着的作家,更多的,注定是那些已经死去很久的作家,是几千年来无数杰出的写作者。他们同时存在,以书籍的形式,以灵魂的形式,在他的书架上注视着他,而他,也同样注视着他们。
我想,每一个严肃的评论写作者,在想到“前进”这个词的时候,心里浮现出来的形象,可能都会多少接近于本雅明所描绘过的那个“新天使”的形象:他张开翅膀,面朝着过去,摇摇晃晃,被进步的风暴吹向他所背对着的未来。他的确在向着未来前进,但吸引他目光和全副精神的,他的面孔所朝向的,不是未来,而是过去,人类的过去,或者说,也就是人类用全部的过去所聚集而成的文明。
我或许是因为写了几篇批评我们这个时代名作家的文章,才拿到了这个奖,但我自己知道,我评论写作的大部分重心,或者说,吸引和焕发我写作热情的,是那些过去时代的诗与人。
我之前写过两本关于中国古典诗和现代诗的小书,《既见君子》和《取瑟而歌》,写过一本主要谈论西方现代作家的文论集,《爱欲与哀矜》,这几本书里所写到的那些诗人和作家,基本都早已不在人世。手头还有两个书稿没有写完,一本是关于《孟子》,一本关于《诗经》。写这些文章的过程,就是一次次去尝试接近那些伟大的心灵,是一次次主动而积极的自由教育。
这不是什么复古,更不是什么弘扬传统文化。而就是一个现代写作者必然遭遇到的宿命,就像本雅明所看到的,因为过去已经成为越堆越高的废墟,为了不被这废墟淹没,你必须前进,但你前进不是为了摆脱和逃离过去,而是为了从一个更好的视角,从新天使的角度,去回望和整理过去,让这废墟重新复活成完整的、生机勃勃的世界。这是我要说的,有关前进的第二种动力。
好了,关于前进的动力,我已经说了两种,第一种是作为一个生命个体,第二种,是作为一个评论写作者。我想再说最后一点,就是作为一个写诗的人。
说到写诗,今天很高兴主办方请到多多老师为我颁奖,这是我最大的荣幸。我之前跟多多老师没有过什么个人交流,今天下午在楼下抽烟时候遇上,才第一次聊天,他告诉我,他2005年去同济大学做演讲的事情,我说我当时就在台下坐着,那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情了,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我可以和多多老师同台,所以谢谢多多老师。
张定浩发表演讲《前进的动力》
我们每个人在生命中,都不可避免地会遭遇到各种失去,人的失去,物的失去,以及感情的失去,还有美善和纯真的失去。诗歌的作用是疗愈,是安慰这种失去,但又不仅仅如此,诗歌更是一种挽留和复活。
一个写诗的人,就是一个携带着各种失去努力前进的人,而他之所以前进,是因为他的生命不仅仅属于他个人,也属于在他生命旅程中的那些中途失散者,他之所以前进,是为了可以一次次地回头来寻找他们,也包括寻找曾经的自己,并把这一切都挽留在文字里。
好几年前,我写过一首诗,里面有这么几句,或许能表达我对前进的动力的理解,我给大家读一下:
他们白天漫游,再如暮色从四面
聚合,用一些古老问题打发夜晚。
比如这一次,他们竟然谈到了
动力的来源。
究竟是什么,
让一个人可以生活下去,
有勇气醒来,起身,走长的路。
很多人诉诸于好奇,讲述种种
朝向未知世界的热情。
但他对此知之甚少。他不是因为
日光底下的新事,才生出感谢和赞美。
他欲求的只是挽留。那些像干树枝一样
不断在身后折落之物,它们闪着微光,
是衰变期的星辰,正因他的执拗,
才没有毁灭,才随他充满动荡不息的宇宙。
谢谢大家。
张定浩领取雪佛兰2019青年力量奖项
十多年来,这位新锐批评家以初生牛犊的懵懂、敏锐和直率,把刀锋对准当代文坛业已功成名就的大佬——余华、苏童、格非、阎连科、马原等人,直击他们近年新作中的软肋与“命门”,以及这些粗糙、悖离真实生活和劣质类型化背后的懒惰、迎合与投机心理。
他像一个不懂游戏规则的闯入者,给长久以来平庸、沉闷的文学批评界吹进了一股凌厉、清新之风。对于同行前辈们对名家坏作“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世故,他也丝毫不留情面,直言不讳地批之为“两面都想讨好、两面都想得到”。
工作之外,张定浩和写作圈、名利场保持着距离,并愿意为自己写下的一切贬义词承担后果,因为“所有的批评得有后果,才有力量。所以,批评必须是具体的、指名道姓的”。
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所谓的“黄金时代”——作为写作者,对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负责,这是一个基本的伦理。这远比空泛地批判社会、他人要有价值得多,也诚恳得多。
“准确地接近作品,诚实地表达自己。”这是张定浩的自我要求以及坚持。
在文学、诗歌的滋养中,这位诗人在苦吟中感受到一种向上的力量,并甘之若饴、乐此不彼——“一个人获得扩张和滋养的唯一方法,是去爱那些比自己更好的人,在爱中把自己交付出去,让自己去感受这些更好的人是如何生活、写作和爱的。”
张定浩 图 / 沈煜
人物周刊:用一个词或一句话形容自己的现状?
张定浩:五味杂陈。
人物周刊:对你父母和他们的成长年代,你怎么看?你理解他们吗?
张定浩:他们是辛苦的一代,少时不能读书,中年遭遇下岗,晚年被高科技抛弃,在小学生面前都自觉无知。但他们中的很多人,至少我的父母,都不曾怨天尤人。我当然理解他们。
人物周刊:对你影响最大的一个人、一本书,或者一部电影?
张定浩:就性格而言,我的父母对我影响很大。但不存在这样的书和电影。不同阶段会有不同阶段的书,是无数种交错的力构成现在的我。
人物周刊:对我们的下一代,你有什么期待?
张定浩:没有期待。祝他们好运。
人物周刊:对你所从事领域的前景怎么看?
张定浩:我是一个文学写作者。就现代汉语而言,属于这种语言的文学其实才刚刚开始,在中西古今的跌宕往复之间,充满各种可能性。
人物周刊:责任、权利和个人自由,你最看重哪个?
张定浩:责任和个人自由。它们是一体两面,你承担越多的责任,随之而来的自由才越珍贵。
人物周刊:你珍视自己的哪种品质?最想改进的一个缺点是?
张定浩:可能是善良吧。但一个人的缺点往往也是优点诱发出来的,比如善良就可能同时意味着软弱、犹疑。我这几年觉得自己似乎略微坚定了一点,但也许同时也就没有那么善良了。
人物周刊:最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哪方面?
张定浩:名利场。
人物周刊:在时代的前进中,你期待自己充当怎么样的角色?
张定浩:中途下车的人,立在岸边看逝者如斯夫的人。
人物周刊:现在的你,还有哪些不安和担忧?
张定浩:感受到时间的压力。“时间的镰刀没有人能够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