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鸣:我们和病人在一起 | 2020青年力量

钟鸣在武汉的经历像是一块棱镜,在不同的镜面,我们看到了最早遭遇新冠疫情的医护们曾经置身黑暗,看到了全国的医疗力量集中全力帮助武汉,看到了优秀的青年重症医护们举着火把驱散阴霾。这块棱镜质地坚硬,镜面纯透,在黑暗的洞穴中不断旋转寻找光亮的角度,直到这束光能照亮更多的生命。所有荣誉和难为外人道的经历,属于“九块工牌”,也属于所有参与新冠救治的医护们

8月中旬,武汉金银潭医院换工牌,多做了9块。先是钟鸣想要一块,工牌号选了9632,他在上海医学院的学号。其余8块分别属于童朝晖、邱海波、杜斌、姜利、郑霞、桑岭、潘纯和张伟。1月18日开始,9位来自北京、上海、南京、杭州等湖北省外的重症医学专家,平均分布在金银潭医院南楼的五六七层,成为每层重症病房的核心救治力量。

钟鸣在武汉抗疫75天的经历已经被外界反复讲述。他返沪那天,包机上的上海医护们撺掇着他举着医疗队的红旗第一个走出包机。上海各大媒体发出头条新闻——“上海援鄂第一人回家了”。从1月24日到4月5日,钟鸣一直在金银潭医院南六楼进行重症救治,这是临时改造的ICU隔离病房。在此之前,先到的三位国家卫健委专家组成员童朝晖、邱海波、杜斌已经在南楼五六七层会诊了三天。新冠肺炎患者的临床表现不同寻常,超出过往经验认知,比如有患者看起来只是轻微喘气,血氧饱和度其实已经跌至20————人的血氧饱和度及格线至少为90,低于70就可能昏迷。金银潭医院是武汉定点收治传染病的医院,其重症医疗力量十分薄弱。坐在金银潭南七楼的医生办公室里,3位专家点名了6名全国优秀青年重症医生驰援金银潭医院。3位顶尖专家,6名青年重症医生,这是9张工牌的来历。

如今看来,武汉是人类遭遇新冠病毒的第一战场。在这个战场积攒的每一点经验——许多经验是死亡教学——都是全人类对抗新冠疫情的武器,第五六七版《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诊疗方案》也正是在此诞生,这是目前最为成熟的新冠肺炎救治经验。

重症病人不断往金银潭的重症病房里转。就像在走悬崖,谁也看不到绝路在何处,但只要能用各种手段——俯卧位通气、气管插管、气管切管、ECMO(体外膜肺氧合)、肺移植——托住患者多往前走几步,患者就有可能依靠自身力量消灭新冠病毒,进而让体内受到攻击的各脏器逐渐恢复。

最开始,钟鸣有时会想到淞沪会战。敌军强大,恐惧笼罩在上海,国人依然前赴后继。桂军、川军、东北军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来到上海,不断增补兵力,伤亡惨重。2月中下旬,病区里终于有一位病人成功拔管——能够自主呼吸是好转的重要表现——就好像国人苦撑许久,终于等来了台儿庄大捷。他还会想到《权力的游戏》里的多斯拉克骑兵和异鬼之间的人鬼大决战,异鬼隐于黑暗中貌不可见,多斯拉克骑兵举着火把向前冲锋,“这样的冲锋给人精神上的振奋,而非麻木于无比强大的敌人。”

在钟鸣日常工作的上海中山医院的重症病房,我才意识到疫情期间武汉重症病房的一些特殊的细节。普通的重症病房安静,总能有几个护士轮流坐着工作,武汉的重症病房里人声和机器声此起彼伏,几乎所有的仪器都在报警:血氧检测仪、输液棒、心电检测仪等等。没有人有机会坐着,有护士在小跑的过程中摔倒了,在地上打个滚爬起来。在金银潭的重症病房,通风走廊里晾着衣服,尽头放着几个大的垃圾袋:有的是医疗废物,有的是患者的遗物被临时堆放在那里。一旦有家属来医院,医生就在遗物里翻找身份证件和手机——其他遗物或因为担心沾染病毒,极少会被认领。

钟鸣1月23日从上海匆忙出发,1月24日进病房。进病房第一天起,钟鸣就知道自己站在历史之中。他后来用电影《寂静岭》来形容第一天进入金银潭重症病房的氛围:病区外寂寥无人,病区内的医护们穿着复杂的防护设备——作为一个重症医生,钟鸣极少面对烈性传染病。几位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穿着橙色的防护服走入病区,沉默冷静,推走了逝者。

来武汉前,41岁的钟鸣刚刚升任中山医院的主任医师。他长于临床,能熟练应用ECMO——这是一种能够暂时替代患者心肺功能的体外支持技术,是当下最强有力的生命支持系统。为了增进研究能力,他刚刚在美国独自做完两年博士后的科研。国家卫健委和中山医院共同选择派钟鸣去武汉,正是看中他专业精湛、临床熟练。

但至少有20天,钟鸣不断遭遇挫败。他用各种手段想帮患者多延长一些时间,以求获得生的希望,却没能跑赢死神。新冠病毒攻击患者全身器官,有的患者自身已丧失重建能力。

最早援鄂的外省市医护们经历过真正的物资短缺:防护口罩一天就一个,每次佩戴时间都超过标准时间;无论是憋气的工业防护服还是薄透的不合规防护服,有得穿就行。钟鸣的病区里只有两个正压头套,大家轮着戴。戴完了就消毒,有时候钟鸣戴上头套,消毒液就滴答滴答地流下来。

最短缺的是氧气和人手,医院的供氧管道无法应对同一时间每个重症病人都需要的氧,突然的断氧可能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至于人手,几乎所有医生都会描述这样一种情况:这边抢救,那边呼救,分身乏术。

也在钟鸣抵汉的头20天,我和他有过两次接触,这两次接触都让我以为他是个性格忧郁的人。而四个月后在上海见面,我才发现他风趣幽默、健谈开朗、爱好运动、喜欢摄影。他一眼就认出摄影师的相机型号,两个人就摄影技术的迭代聊了20分钟。

我采访过武汉几十个医护,明显感到重症病房和普通病房、方舱大大不同。重症病房的医护在短期内面对了太多意料之外的死亡——重症医生的职责就是阻止死亡,即使要面对死亡,也必须经历一个搏斗的过程。2月初,钟鸣寡言,忧愁又有些游离的神情透出难以言说的痛苦:他坚持着插管一个多月的病人不见好转,他不肯放弃。他会怀疑自己自己做错了——他说只要人没有活过来,自己就可能做错了。

图/沈煜

钟鸣和金银潭南六楼所有的医护都是背靠背,过命的交情。那是非常纯粹的一段时间,来自各地的医护相聚,只为把病人救活。有过恐惧,但都埋在心里硬着头皮上。与钟鸣每日共事的金银潭医生涂盛锦,为了节约时间,每天下班后都睡在车里,“老涂从来没说过,我从报纸上看到的时候惊呆了。”

钟鸣和郑霞、桑岭住在一个酒店,3个人每天都约着一起吃饭,还会一起去转运病人。在武汉的日子里,3个人都有些压抑。我曾转达其他医生对他们的担忧,担忧他们心理压力太大,甚至有一位上海著名的心理医生说,看电视上钟鸣接受采访的状态,担心他有心理创伤,希望他快点回家。

他们3个人面面相觑,钟鸣问:“我有不正常吗?”

“没有啊,你一直挺正常的。”郑霞说。

“我知道了!可能是我们3个看彼此都正常,其他人看我们3个都不正常。”桑岭说。

3个人笑起来。

在武汉的日子,这3个人互相支撑。这种支撑不是鼓励或者帮助,而是只要看到彼此都在经历相似的困难,都不肯放弃,自己心里就好受了许多。“每天我们都会聊不同的病情,听到小伙伴也很难,就知道不是我太无能,是大家都在摸索。”钟鸣说。

相较于杜斌、邱海波和童朝晖这3位顶尖的重症医学专家,钟鸣是后生。他说他从前辈身上学到的不是医学知识,而是坚强的意志力:“永远保持极其旺盛的斗志。”

到了2月下旬,在汉医生们对新冠病毒的认识逐步累加。有些治疗措施已经很明确:必须关口前移,提前吸氧,提前插管。与此同时,全城的严格封锁和方舱的使用都阻绝了病毒传播。而总计征用的55家医院和新建的两所医院,和集中于此的全国4万名医护,极大缓解了因为没有床位而延误治疗的情况。

在小一个月的时间里,无论是医生、护士、志愿者,还是国家卫健委的相关负责人,都曾有过一种看不到头的疲惫:重症病人不见出院,医院床位日日不足,到底何时才能看到战胜的希望。

直到2月20日 ,武汉新增治愈病例首次超过新增确诊病例,出现了“黄金交叉点”。此后,病人越来越少,死亡病例也逐步下降。

在武汉的后半程,钟鸣瘦了10斤。“整个人有些亢奋,救活了一个又救活了一个,就一直想继续干下去,一直打胜仗。”他也不再恐惧。曾经每天回到宾馆都要感受下喉咙会不会疼痛、会不会咳嗽。在隔离病房待久了,钟鸣也忘了害怕。更何况,他有段日子每天都喉咙痒,经常咳嗽——他对防护口罩的材质过敏。

整个武汉一鼓作气,凯歌高奏,胜利来得迅速。3月20日,各地援鄂医疗队开始有序撤离,钟鸣也得知自己可能快走了。金银潭的重症病房留有武汉最危重的病人,钟鸣的几个病人仍处在插管或上着ECMO的状态。钟鸣不想走,但命令说要回家了,有太多人在牵挂,援鄂的中山医院副院长朱畴文几次说希望早点让他回家。

离汉前几天,江苏省人民医院医疗队接管钟鸣所在的南六楼病区。南六楼里都是最先参与抗击新冠疫情的医护们,他们该休息了。交接完成后,那两晚大家一起吃饭,钟鸣都是哭着走出去。

返沪第一天,钟鸣把南六楼的微信群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其中多是医嘱,每一个病人都在他脑海中过了一遍。即使因为插管等原因,他极少与病人交流,但他对每个名字所代表的身体机能都记得清清楚楚。

4月17日,南六楼最后一个病人,在上了54天ECMO后离世,钟鸣说自己没能完成对病人的承诺。钟鸣极少看到这么配合的病人,求生欲旺盛,医生说什么做什么。插管那天,病人气喘到很难说话,在手机上打字问钟鸣:我要插管插几天。钟鸣和其他医生说,你跟他说我们就插两天,好一点的话我们就拔掉这根管子。“我非常难受,那天其实我知道他插了管,他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我已经没有办法直面这件事情了。我们是骗他的,但是我们不想让他最后一点清醒的时候是带着绝望的,我们希望他带着希望进入昏迷。”

8月初,钟鸣分享了抗疫电视剧《救护者》的预告。主创团队曾经求教过钟鸣,戏中呈现了他熟悉的场景:重症病房里晾着的衣服、走廊上的裹尸袋、穿着橙色防护服的殡仪馆工作人员。

在预告里,重症医生这样说:“我没能救回所有病人,但我和他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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