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状元:我可能是复旦那届薪水最低的毕业生

2012年的夏天格外炎热,我和父母从广西老家一路来到上海,准备去复旦大学报到。从机场出来,也不知道怎么坐地铁,于是只好打车去学校,一路上堵车厉害,出租车走走停停,父母说,你看,大城市就是这么拥堵、不宜人居,还是我们老家最好了。

我初中开始离开老家小镇,到一个稍大的城市去读书,才第一次意识到家乡的落后。老家整个小镇只有一家新华书店,店里全都是水产养殖书籍以及中小学教辅,家里只有父母满满一柜子的《故事会》和《知音》,偶尔得到一本新书就像过年时终于吃到糕点的小孩,一点一点慢慢啃,舍不得一口吃完。

到了隔壁城市读书后,才发现可以享受图书馆的免费资源,街上还有大大小小的书店。当时我就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离开老家,到大城市去生活。

不会坐地铁也不好意思问人

到复旦的第一周,因为从来没有坐过地铁,不知道怎么坐,也不好意思向同学请教,只好等到周末,让和我一起考到上海来的高中同学,从松江大学城跨越半个上海来找我,在她的带领下才第一次坐上地铁。

地铁真是个好东西,我现在已在上海生活了八年,但每次坐上地铁还是忍不住这样想。地铁车厢干净、明亮,最重要的是驾驶平稳,不会晕车。

广西以丘陵地貌为主,我的家乡正好挨着著名的“十万大山”,密密麻麻绵延的大山之间无法通火车,只能依靠汽车,行驶在弯弯绕绕的盘山公路上,让人晕车晕得都快把胆汁吐出来了。学会坐地铁后,有时哪怕公交车是更好的选择,我也宁可坐地铁,也不愿坐让我回忆起盘山公路的公交车。

最近回老家拍摄的照片,广西防城港下面一个小城。

学会坐地铁之后,我跑遍了上海各个区,最常去的还是我在老家从来没有去过的艺术馆,举起手机把每一幅作品都拍下来,一直拍到手机没电。艺术馆里展出的大都是当代艺术作品,我怎么也看不懂,以为是因为我来自小县城,没受过艺术教育,所以才看不懂,于是只好把每个作品都拍下来。“拍了”就等于“看了”,并且“看懂了”,回到宿舍后我美滋滋地把照片上传到当时很流行的人人网,觉得自己距离“大城市人”又进了一步。

努力掩盖自己来自贫困地区的自卑、试图成为上等的“大城市人”持续了几年,大学快要毕业时,我才突然惊醒,大城市并不在意你能不能看懂抽象的当代艺术作品,只在乎你能不能挣到钱、能不能付得起房租。当年和我一起考到上海来、带我去坐地铁的高中同学,虽然已经在上海找到工作了,还是被父母逼着回到了老家。

“女孩子嘛,跑这么远干什么。”

做题行不通,被发配到“冷宫”

在复旦我读的是“经济管理专业大类”,是我父母给我选的专业,因为我的分数正好卡在这个专业上,也是这所学校最热门的专业。高中期间埋头学习,也没有电脑,我对大学专业一无所知,虽然骨子里的叛逆让我想要选择和父母期望所不一样的专业,但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选择,于是最后还是去了这个专业。

大一的时候,我发现大学里学的内容和高中完全不是一个套路。高中时,我的数学成绩很好,但心里清楚我并不擅长数学,数学好纯粹是因为做题,我做的题量是别人的两三倍,高考时每一道题,我看一眼就知道题目的原型我曾经在哪本习题集里做过,我会做并不是因为我知道背后的原理,而是因为我把答案背下来了。

到了大学里,我也试图这样做,但根本行不通,因为题海战术的前提是你别的啥也不做,就做题,而大学里要做的东西太多了,时间太少了,不像高中时,高二上就把课程上完了,剩下一年半就是做题。

高中时我曾经熟悉的题海战术在大学里完全失败,高数、概率论与数理统计等课程一塌糊涂,多次挂科,最后是老师看我挂太多次,实在不忍心,才让我过了,不至于毕不了业。

我读的专业其实是“专业大类”,大一结束后会根据GPA细分专业,其中金融学、经济学是最热门的专业,被分到了没人想去的公共事业管理专业。进了这个专业的都是大一时成绩垫底的学生,我二点几的绩点成了全班第一,最差的绩点大概只有一点零。

班上一共19个人,根据我的观察,超过一半都和我一样是来自贫困省或者经济能力一般的家庭。我大一时宿舍里的四个女生,来自上海和江浙的两个女生都成绩很好,进了热门的专业,我和另外一位也来自比较贫困地区的女生则成绩垫底,进了最冷门的两个专业。

进入这个专业的学生的成绩之差让我大开眼界,本来人就不多,来上课的大概只有三分之一;有一次上八点的早课,只有我一个人来了,和教授大眼瞪小眼。三年之后,19个学生里,按时毕业的只有包括我在内的5个人,其他人则因为挂科太多,不得不延毕。

我可能是复旦那一届薪水最低的毕业生

跌跌撞撞毕业了,完全没有实习经历的我,慌不择路地进入一家比特币公司给老总当秘书。大学时生活费虽然不多,但也不需要为生计发愁,所以看待这座城市时总带着浪漫美好的滤镜,等到开始工作后,才一下子看清残酷的事实。

后来我从公司秘书,变成了市场部专员,然后又跳槽去做新闻编辑,现在跳到留学中介做翻译,薪水很低,但好在不是很辛苦。1月份好不容易涨薪,3月份因为疫情公司全员降薪,毕业后辛苦工作四年,一点一点涨薪,一夜之间又回到了刚毕业时的薪水水平。

我现在可能是复旦那一届里薪水最低的毕业生之一吧。

刚毕业的时候经济很困难,只租得起没有地铁的、离公司很远的房子,要坐两小时公交车才能到距离最近的地铁站,然后再换乘地铁。公交站上有一个专门负责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公交车上已经站满了人,但他那双有魔力的手使劲推一推,就还能再挤进去五六个人。他一边推一边大喊:“司机关门!”左脚在地上使劲一蹬,把站在最外面的乘客再往里推,然后在车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把手收回来,看着载了满满一车白领的公交顺利地开走。

因为个子矮、力气小,我总是最后一个才挤上车的乘客,能感到他宽大有力的手狠狠地在我背上一推,几乎要把我的肋骨压断。在车里,我只能踮起脚尖,把手伸到他人头顶去够公交车的吊环扶手,像耍杂技一样半吊在吊环上,刹车的时候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了抓住吊环的三根手指上。上下班高峰期的时候,公交车总是走走停停,每次刹车我都感觉胃里翻江倒海,上班路上的两个小时,比小时候坐车走盘山公路还辛苦。

有人对我说:你的短发很好看

有一次从公交车上下来换乘地铁,我疲惫不堪,胃里酸水涌动,于是决定先靠在站台上的垃圾箱旁休息一下,等下一班地铁再上,免得上了车又吐一地。这时候一位年轻的小姐走上前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想要向你推销东西,我只是想跟你说,我觉得你的短发很好看。

在我贫困落后的故乡,因为我剪了一头男式平头,走在路上总有人指指点点:“你看那人是男是女?”“不会是人妖吧?”我的高考成绩公布、知道自己得了市状元的那一天,我母亲冷冷地说道:“你是状元又有什么用?头发剪得这么短,以后还不是嫁不出去。”

2012年的夏天格外炎热,躲在房间里揪着自己的短发痛哭失声的女孩,大概不会知道,多年之后在上海的地铁里,会有另外一位女孩轻轻对她说,我觉得你的短发很好看。

来源:南都周刊

网络编辑: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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