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慎用你手里的机器——山形电影节获奖者冯艳访谈

 

“原来我脑海里都是先入为主的观念,比如农民离开土地,会恋恋不舍痛哭流涕。到了那里一看才发现,原来很多农民都很兴奋地要借这个机会离开土地。”——冯艳

 

 

《秉爱》主人公张秉爱,是三峡库区不多的“钉子户”之一  图片提供冯艳


    “秉爱”是三峡库区一个普通农妇的名字,全名张秉爱,也是村里为数不多的“钉子户”。二十多年前,张秉爱由父母做主从高山上嫁到了相对富裕的江边,工分从几毛钱陡涨到几元钱。第一期移民的时候,张家被允许就地后靠,但6年过去,村里一直没有分给她建房的土地;现在,大坝就要截流,第二期移民也已搬迁完毕,一片废墟中,只有张家的小屋,还孤零零地执拗地矗立着。
    冯艳比“秉爱”小一岁,在日本京都大学读经济学博士。1993年冯艳被朋友拉去看山形电影节,那时山形的创办者小川绅介刚刚去世,电影节新增“亚洲新浪潮”,并在其中评选出一部“最闪光的新人新作”,授予“小川绅介奖”,以推广亚洲纪录片。
    “我是在没有一点儿免疫力的情况下,与小川绅介的电影相遇,一下被纪录片的现实力量给击倒了。”
    1994年,冯艳拿起摄影机,去了日本贫民窟。
    1995年,进入三峡库区,记录和拍摄张秉爱等四个移民,被移民们当成“冯记者”。
    “秉爱是一个非常自尊和自负的人,我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待,等待我得到她完全信任的那一刻。”冯记者说。
    2007年10月10日,拍摄、制作了12年的纪录片《秉爱》,在山形电影节获得亚洲新浪潮小川绅介奖。
    崔卫平:你是怎么想到拍《秉爱》的?
    冯艳:1994年我还是环境经济学博士生,年初回国,听到三峡工程决定上马的消息,本能地产生了兴趣。暑假我跑去三峡做调查,发现一切都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原来我脑海里的,都是一些先入为主的观念,比如农民离开土地,会恋恋不舍痛哭流涕。但这都是一厢情愿的,到了那里我才发现,原来很多农民都很兴奋地要借机离开土地,有的人还花钱把户口迁到库区去,为了得到一些补偿款。当地最流行的是“要想富,下水库”。我当时特别失望,就觉得中国的农民怎么这样啊,一点也不爱惜土地。
    崔卫平:片中“秉爱”并没有为了眼前的一点补偿款选择离开家乡,这是你在众多三峡移民中,选择拍摄她的原因吗?
    冯艳:我刚到他们村子的时候,大家看到我手上的摄影机,都管我叫“冯记者”。大家对纪录片很陌生,我一再解释,他们还是这样叫。但秉爱不同,她从来都直呼我的姓名,这让我感到亲近和平等,也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秉爱特别大气的是,即使她不能理解我所说的全部,但她觉得既然信任我,就不介意把她的生活展现在我的面前,她也从来没有追究过我是什么人。其实和秉爱的交往一开始,我就没有感到障碍。她是一个很重情义的人,你对她以诚相待,她也会加倍回报你。但同时,她也是一个非常自尊和自负的人,不可能安排任何形式的采访。我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待她开口。
    崔卫平:秉爱不愿意离开土地,你觉得她留下来是因为对土地的眷恋?
    冯艳:我认为对秉爱来说,土地和她的婚姻一样,是一种既不爱又不能割舍的关系。这片土地上埋藏着她太多的痛苦回忆,贫困的现实使她知道:拘泥于土地就等于没有了希望,所以她拼命也要供孩子们读书。
    但同时,惟一能给她回报的也是土地。她的一生没有一样东西是自己可以把握的,只有土地,因为“只要我还能动,在土里刨一天,我就能有吃的”,她要紧紧守住自己最后的一块阵地。如果失去土地,如她所说“和掉了魂一样”,连仅有的一点尊严也要失去。
    崔卫平:秉爱对城市并不向往,这一点很独特,你是怎么理解的?
    冯艳:她说年轻的时候还是有点向往城市,去当个工人可能也不错。但后来,她经常看到城里的人欺负农村人,比如她女儿的好朋友就被骗到城里去卖身。秉爱和传统的中国女性不同,是她对命运并没有逆来顺受,她是一个有主见,能审时度势的人,她之所以选择留下,是因为要过一种有尊严的生活。
    崔卫平:她与丈夫的关系是怎么回事?她说自己原先爱的不是他?
    冯艳:她只恋爱过一次,是在劳动中产生的感情,但她父亲不愿意,说那个人家里孩子太多,负担太重。秉爱家在高山上,一个工分才几毛钱,但江边可以是几块钱,天壤之别。她结婚前几乎都没怎么和这个丈夫说过话,是赌气嫁过来的。
    很多农村妇女都有类似的经历,婚姻不一定基于爱情,但秉爱的聪明就在于,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她经常说:等我老了,一定要学文化,把自己的一生都写下来。这是一种意识,夸张点说,我从秉爱身上,看到了中国农民的觉醒。
    崔卫平:你是怎么考虑作品结构的?
    冯艳:纪录片的架构不能脱离事物发展的自然法则。秉爱个人经验的讲述,是2002年拍到的,当人感觉到压力大得不能承受的时候,就会本能地去寻找发泄的缺口。她的村子从1996年就开始移民,但那时候水还没有涨上来,现在,不走就意味着房子要被淹掉。秉爱在繁忙的农活之余,在和干部交涉的空隙,会不停对着摄影机“倾诉”。《秉爱》定稿的时候我发现:这些讲述和现实生活中所发生的事件的穿插,和我的拍摄顺序完全吻合。这也许只是一个巧合,但却使我感叹生活的丰富,它超出了我的想象,使我去“结构”影片的努力显得多余。
    崔卫平:肯定不能算是巧合,生活本身有它的逻辑。
    冯艳:我一直担心,作为一个没有学过电影的人,怎样才能做出一个有点儿像电影的东西。这是不可能的,除非我从头去学电影。我对自己想表达的东西,从来没有犹豫过,很清楚。但我一直不知道用怎样的电影语言去表达,这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坎。
    崔卫平:学电影的人很难拍出你这样的作品,正是他们被所谓“技术”问题、所谓“内行”的问题绊住了。你看那天放映会上,有人问你为什么总是从屋里往外拍,而不是从外面往里拍,你说当时的条件如此,你被你们之间的对话所吸引,顾不得选择自己站立的位置。
    冯艳:我开始拍摄的时候,就没有按照电影规律去拍,我一直拍摄的是自己想去接近的人物,所有我喜欢的段落,都是在我自己也融入其中的状态下拍摄的,我突然意识到,按照事物本来的规律去剪这个片有多么重要。
    崔卫平:你是本能地接近吸引自己的对象。
    冯艳:我刚刚拿起摄影机的时候,去了日本一个贫民窟。我见的第一个人是住在那里的一个女人,她原来是一个护士,因为援助巴勒斯坦民族解放运动,在那里遇到了日本的赤军,虽然没有什么关系,但回国后还是被日本政府吊销了护照,后来和诗人的丈夫还有孩子生活在这个贫民窟。她看到我手上摄影机,就告诉我:你要慎用你手里的机器,用你的眼睛去看。这句话一直响在我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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