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错换28年的患肝癌男子:
如今,养育他的父母对他越好,他自责越深。
28年前的6月,江西九江的许女士与河南的杜女士在河南开封同一家医院生产,相隔十几小时出生的两个男婴被错抱。
4月27日,当年被抱错、如今确诊肝癌晚期的姚斌(化名)向南都记者表示,他在两天前看到新闻报道才得知自己并非亲生,在饭桌上开口询问后,父母一度陷入沉默。如今,养育他的父母对他越好,他自责越深。“我生病之后,他们付出了他们的全部。”
他希望,未来两家人能够融洽地生活。
看新闻得知身世,饭桌上开口询问
南都:你是如何得知自己的身世的?
姚斌:我是4月25日中午看到新闻报道,才去求证的。在那前一晚,老婆走到我面前突然哭了,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让我要相信她会一直陪着我。当时我感到莫名其妙,以为病情出现了什么变化。
第二天早上带小孩去公园玩,本来打算一起回家吃饭,看我父母。拿手机看新闻,一眼就认出我在床上的那张照片。我还抱着侥幸问了我老婆怎么回事,她跟我说了之后,我整个人就懵掉了。我让我丈母娘他们先把小孩带走了。
看到报道中我父母去那边认亲,哭泣、拥抱,对我来讲真的是很大的触动,当时第一反应就是,我的父母是不是要离开我了,他们对我的爱是不是就要消失了。他们是我28年来最亲密的人,害怕是毋庸置疑的。
他们给我的爱其实应该是给另一个人的,这种感觉,真的非常矛盾。
后来父母也跟我讲了,不会这样,就像家里多了一个兄弟一样。但对于我自己来讲,因为这个病,总会有一种患得患失的感觉。
南都:你是怎么开口问养育了你28年的父母的?
姚斌:回到家我一坐下,爸爸叫我喝汤,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们以为我不知道真相,但其实我知道了,甚至我知道他们已经知道很长时间了。我觉得很尴尬,甚至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我怕他对我的爱变了,我怕他对我的爱不是以前那种爱。我爸爸原本是个很直白的人。以前叫我喝汤,就很随意的,“来喝汤”。这天他把汤端出来可能就用了30秒,他看我的一个眼神,一个拿碗的动作,在我看来都变得那么不自然。
我开口打破了这个气氛,我说我们生活这么多年,从没发现你们是心里这么能藏事儿的人,你们完全没有必要瞒我这么长时间。
我妈在旁边听到后,就往那一坐,把我爸也叫过来,说我们好好聊一聊。但他们也不知道说什么,一度冷场。我相信他们比我还尴尬。你说他们该怎么面对我,又怕我激动,也怕我乱想。
他们的保密工作已经做得很好了。原计划是一直不告诉我,等五一的时候,对方(亲生父母)以亲戚身份过来看看我。结果我看到新闻得知真相,可能让他们有些手足无措,同时也有点如释重负吧。他们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我讲,怕把我摧毁,让我承受不住。但其实我不是那么脆弱的。
当时他们刚好接到电话,一个接一个的,我说你们先忙,汤喝完我就走了。整个谈话就这么多内容,加起来可能不到五句话。
我们现在还是生活在一起,昨天(26日)也在一起吃饭了,大家没有再谈这个事情。
患病无力尽孝,养父母付出越多自己越感矛盾
南都:这两天你是怎样的一个状态?
姚斌:刚刚得知这个事情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自己内心一直坚信的东西,一直倚靠的一个家,突然告诉你这不是你的。即使到现在,我对这件事还是难以置信,真的是做梦一样,突然发现你的世界完全变了。
后来我就告诉自己,总归要面对现实。如果说我现在是非患病的状态,远在千里之外,多了一些亲人,可能并不一定是件坏事,因为我有足够的能力承担两边家庭的责任。
我的亲生父母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这边的父母养育我长大,我会想该怎么去更好地报答他们。我现在还有能力去报答他们吗?显而易见没有。中国人讲百善孝为先,这(无法尽孝)对我来讲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南都:家人告诉你乙肝阻断针可能打错给别人后,你是怎么想的?
姚斌:我自己就是学医的,我知道这支针有多重要。如果当初我打了阻断针,这个疾病可能就不会发生,即使发生,起码也不会在30岁以前就病重。到五六十岁(再发病),那是另一回事了。
我知道乙肝几乎是伴随终身的,即使我肝癌痊愈,跟正常人肯定有一定的区别。我本该有一次机会是可以避免的,我错失了这个机会,最终的责任在于谁?
这个病(肝癌)医生说不治的话,基本上生存期不会超过三个月。如果我不活着,我真的不知道我这个小家以后会怎么样。我跟老婆非常相爱,小孩也非常小,他本来能够接受到很好的教育,生活在很美满的家庭里,现在我不一定能陪伴他走多长时间,而且这个过程中,他的生活质量肯定会受到影响。我现在只能全心配合治疗。
发病前无明显异常,确诊即肝癌晚期
南都:在今年2月就诊之前,身体有异常吗?
姚斌:我在上幼儿园时被查出乙肝。后来读中学到大学都会体检,一直以来转氨酶数值都很正常,直到我自己慢慢忘了疾病的问题。包括我发现肝癌的时候,数值上看我的肝功能也正常,我后来咨询了一下专家才知道,转氨酶在正常范围内其实并不能完全代表肝是正常的。
我平常会打篮球,去年12月到今年1月的时候,我总感觉肩部有些不舒服。当时也没多想。打算过年回家顺便体检一下。结果因为疫情,就一直没去。
直到2月中旬,有一天突然觉得腹部很痛,我一开始以为是胆。疫情期间天天在家,吃完了就坐或躺,当时就想是不是胆结石。
有一天实在痛得受不了,我就去医院做了个B超。做完医生说,你的胆是没什么问题的,但是你的肝需要做进一步检查,那个时候我就基本上就反应过来了。后来再做检查,确诊肝癌晚期。
南都:目前的治疗方案是怎样的?
姚斌:第3个疗程在4月20日开始。我现在的治疗方案有两步。第一步是免疫治疗和靶向药物。免疫治疗主要的作用就是控制肝外一些癌细胞的扩散。我还达不到手术的直接条件,必须要把门静脉的癌栓控制住以后,才能进行肝移植。
目前还是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争取4至5个周期能够控制。最关键的就是控制以后,想有更积极的治疗,就得做肝移植,花费应该在一百二十万以上。
南都:家里现在的经济状况如何?
姚斌:在发现肝癌之前,我个人的收入情况还可以,老婆一直在家里照顾小孩。但我们结婚没多久,买了婚房又装修,自己又买了车,其实手上是没什么积蓄的。
到目前为止,整个治疗已经花了接近50万,我卖了自己名下的车,亲戚又借了20万给我们,凑到这50万。我唯一的住房还有贷款没有还完,之后卖掉还完按揭可能有个七八十万。
我真的不想再要这边父母的一分钱,他们已经承受了这么多。但我更不可能要生父生母的钱,母亲本身就重病,刚做完手术在恢复期。可我老婆以后怎么生活,小孩怎么生活?所以真的非常矛盾。养育我的父母对我越好,我内心的自责反而越深。
与亲生父母通话时未见过照片,对方一直不敢来电
南都:已经与亲生父母通过电话了对吧?
姚斌:他们说一直想给我打电话,想来看我,但怕对我有影响。他们知道我知道真相后,主动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当时连照片都没看过,刚跟他们通话的时候,真的很平静。虽然总说血浓于水,但我当时第一个感觉就是陌生。
他们叫我不要多想,他们说你安心治病,世界上多了一些爱你的人,多了帮助你的人。我跟他们讲,希望他们保重好身体,我去看他们也可以的。
后来我自己想了一遍,又跟我那个兄弟(被错换的另一当事人)打了电话后,就觉得其实他们是爱我的。当我听到他很好的时候,我是很欣慰的,我觉得我(亲生)父母当年是没有亏待我的,这个事情他们没有错。
我同时想到的就是自己的责任,我生母刚做完手术,其实也是需要静养的时候。真的不应该因为我的生病让她又多承受一份痛苦。如果没有这个病,或许我们两方相认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情,而且可能对她的病都有帮助。
南都:你现在怎么理解自己与两个家庭的关系?
姚斌:不是说我悲观,如果说有一天养育我的父母要做出什么样的决定的话,我肯定都尊重。我都会永远把他们当作父母。因为毕竟将近30年的感情,人生有多少个30年。这种感情是怎么剪都剪不断的。
在这28年里,我得到了他们全部的爱全部的心血,我生病之后,他们付出了他们的全部,所以我是没有资格去再去索取更多的东西。尤其是现在知道了真相后,我就觉得更不应该去索取。
我希望这件事向好的一面发展。我多了一个兄弟,多了一对父母,多了远在几百公里以外的家人,我的父母也多了一个儿子,又多了孙子孙女,大家都能够很融洽地生活,这是我希望的结局。
采写:南都记者林子沛
编辑:张亚莉,刘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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