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博科夫的细节
本文的缘起是《纳博科夫传》,但目的却是想由此讨论一下纳博科夫的小说,小说的细节,以及细节带来的问题。我认为,这也是现代小说的一个一般性问题。
责任编辑:刘小磊
(本文首发于2019年10月24日《南方周末》)
布赖恩·博伊德的《纳博科夫传》(刘佳林译,广西师大出版社,2019),洋洋两大卷四大册,文笔详实而条畅,译笔精审而优美,是文学传记中少有的杰作。纳博科夫长达78年、横跨俄、欧、美的生命广度,和他苦心孤诣结撰的十多种小说所达到的深度和密度,都由作者细心演绎出来,并互相加以印证,尤其难能可贵。纳博科夫自己说过:
文学传记写起来很有趣,但读起来通常不那么有趣。有时,文学传记成了一种双重追逐:传记作者通过书信和日记,经过猜测的沼泽地,追踪他的猎物,随后,学术对手又追踪这位沾满泥巴的传记作者。
其实在纳博科夫的场合,情形更为特殊。他的小说每被认为自传色彩甚浓,他又是那么一个极度珍惜个人经验的作家,总是将所亲历之人与事设法变形,再剪裁编织到自己的小说纹理中去,传记作者就不仅仅要通过书信和日记,还要通过他众多的作品本身,进行复杂的解码工作。在纳博科夫人与文之间交织绷紧着的引力场中,博伊德的活儿做得已足够漂亮。
但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不是为这部传记说漂亮话的。相反,我读完这一百三十万字的巨著,感到意犹未尽,甚至有所不满。我们知道,纳博科夫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大毒舌。比如他说起《老人与海》,“那个精彩的鱼的故事”,差不多能让海明威再自杀一回。要写好这样一位大毒舌,作者恐怕也应该是一个小毒舌吧。可是,由于博伊德对于传主太多的崇敬,他处处以纳博科夫之所言为信实。换句话说,他首肯了纳博科夫所说的一切。
举一个例子。纳博科夫《说吧,记忆》中写到,他七岁时候的一次发烧,把他本来有的数学天赋——可以两秒钟内进行几十位数字开方运算——烧掉了。我不大相信这无从对证的神异之事,但博伊德信了。他如实照叙,连一个“据说”都不加。
再举一个例子。《洛丽塔》一出来就上了畅销书榜首,但马上被《日瓦戈医生》挤下来了。纳博科夫对帕斯捷尔纳克评价非常低,为什么呢?纳博科夫自己说是因为这本书支持十月革命,就历史而言不真实,比如没写二月革命。博伊德应该解释一下,但却没有。等到埃德蒙·威尔逊与纳博科夫打起笔战来,博伊德又不加思索地同意纳博科夫说的,威尔逊自己写小说老是不成功,因此嫉妒纳博科夫了。你看,纳博科夫与威尔逊的争论,就说是威尔逊嫉妒。《日瓦戈医生》抢了《洛丽塔》的风头,为什么不说纳博科夫嫉妒呢?
所以,我个人的感觉是,博伊德对纳博科夫这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大毒舌,真的是太顺从了,太呵护了。纳博科夫怎么说,博伊德就怎么信,简直照单全收。他并没有跟纳博科夫对质一下,甚至对战一下,是令人遗憾的。
但是,本文的缘起是《纳博科夫传》,但目的却是想由此讨论一下纳博科夫的小说,小说的细节,以及细节带来的问题。我认为,这也是现代小说的一个一般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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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的小说家会笼统地说“酒酣”,高明的小说家则会说“耳热”。但如果是纳博科夫,就一定要给你描画那个近乎透明的精巧耳廓的“结缔组织”上的毛细血管是怎样由蓝泛红的。他并没有真这么写过,可是按照他的习惯一定会这样写。比如他的《说吧,记忆》,写到初恋情人塔玛拉踮着脚尖把一根“总状花序”的枝条往下拉,好摘下它皱巴巴的果子。他还清晰记得她黄色的天然柞蚕丝绸的连衣裙上出现的那块黑影。但是,我不认为他那些细节都是真实的,或者说是真诚的。比如他说,无论如何反复摆弄记忆的螺杆(又是一个多余的技术性说法),他都无法回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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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编辑:周凡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