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国匪谍”柏杨
有天张香华(诗人,柏杨妻子)给我一封信。那是30年前我写给柏杨的,他还保存着。她说,你拿回去作纪念吧。
那封信里写了些爱国、互勉的话。今天看来,我不会说好笑,倒自省是否还抱持当年的想法。当年柏杨就是今天我这个年纪,他在“国父纪念馆”地下室“匪情研究中心”养着。那是属于中国国民党的“党产”,负责人是中统的老特务,一个像电影《色,戒》中老吴那样的角色。我去研究中心用那里的图文作宣传,放在中视的“大陆真相”节目中播出。我能进出“匪区”,也算是“特务”,柏杨就是“匪”。
我对这个“匪”,当然不会崇拜,但也没鄙视。柏杨的《高山滚鼓集》,我是高中时在火车上看的,有点喜欢,记得他说警察是“三作牌”,“作之君、作之亲、作之师”。后来听说,他被关起来了,是匪谍,也有人说是因为批评政府。我想怎么写那种文章就要关呢?后来见到了他,谈得来,或许是好奇、虚荣、叛逆、附雅,我们就成了忘年交。
其实他并没有与我掏心掏肺地深谈过,但我后来遇到许多与他有关的人,知道了很多他的故事,变得很了解他这个人。他还叫我做他的纪录片,我就又把他的相关纪录找出来看,把他的一生浓缩成了15分钟,那可不比他写《白话资治通鉴》容易多少。片子定格在他自己写的“我还要飞”最后那一撇上。他看了满意,我也满意,香华用这部片子代表他去大陆放给读者看,大家都满意。
当时这种匪情中心还有一个,就是安全局养着的“国际关系研究中心”,“李匪敖”从劳改营放出来后也养在那里,这倒很像大陆政协的文史资料室,不少人是“战犯余孽”。这些“匪逆”与最高当局都有个中间人,也算是白脸。中间人或是老长官,或是老朋友,雷震的中间人是王新衡,李敖的是吴俊才,柏杨的是李焕。
所以,柏杨其实是特务。他是特务出身,他的朋友多是特务,他获罪也是因为他是特务,就像雷震当年反共最激烈、陶百川是军法官出身、李荆荪是反共健笔,后来多是因“不识大体”、“不顾大局”而被压制。当然还有些别的原因,现在这全被扣上“白色恐怖”之名而被丑化否定,甚至完全过了头,是非常不公平也不合历史事实的。
我早就在想,柏杨死了,我是从俗把他吹成人权斗士以哗众呢,还是从实说他是“误入”旁门?不管是歧途还是正道,人死了,说点好的吧。但是如何给柏杨定位呢?说爱国吗?他最爱国,但他爱的是中国,那不是最不爱台湾吗?那不就又成了卖台吗?
他是因为“爱之深,责之切”,与原来的特务圈渐行渐远。又因自己在旁门中有点名气,看那些仍在当“三作牌”之老友不顺眼,对那个沉重的体制有不满,他们也看他不顺眼,这时他调皮地开了个“大力水手”的玩笑,就被打成了“匪谍”,走上了“人权斗士”的不归路。后来时代变了,他又成了“国之大老”了。但柏杨一直在问:“哪个国?”
柏杨最不欲明确答复这个问题,他只说家是心所在,大陆是故乡,台湾是家。绿岛那块纪念碑是柏杨与李登辉揭幕的,上面写着柏杨的话:“在那个时代,有多少母亲,为她们囚禁在这个岛上的孩子,长夜哭泣!”对,但我们把格局放大点,当年那些绿岛守监官兵,现在被打成凶神恶煞,他们在大陆的母亲,可能也为台湾音讯全无的儿子在暗夜中哭泣啊!
我有段时间要进入特务核心,被选到“中央党校”阳明山革命实践院受训,同学中有位绿岛政治监狱主任,姓汪,柏杨与他相处得很好,在书中提到过这个人,还提到他政校青干班的同学韩中将来狱中对他照顾的事。
柏杨出生在河南,小时候受后母虐待,他说从小就悟出个道理:“爱是打不出来的,打出来的只有恨。”他以这种心情形容日本人的侵略。他在高中听到“西安事变”,如五雷轰顶,一路哭着回家。后来蒋委员长领导抗战,一听到“大刀进行曲”,他就热血沸腾。“九·一八”时他还是小学生,他们全班哭成一团,深觉国家就要亡了,他说这种阴影笼罩了他一生,到80多岁,仍会以为国家就要亡了。后来到台湾,进了救国团,成为“蒋经国的人”,李焕是主任秘书,所以横贯公路有很多地名是柏杨取的。他会成为“人权斗士”,其实还是“色,戒”害的。
柏杨一生结了5次婚。他与自己辅导的学生谈恋爱,被女方父亲告到“教育部”,蒋经国叫李焕请他了断,否则走人,结果柏杨爱美人不爱江山。但又是这段婚姻,给柏杨带来极大痛苦,为之坐牢,妻离女散,终难弥补。
柏杨离开救国团,生活无着,常去找李焕诉苦。李焕住瑞安街,当时李庆安刚生,李焕抱着女儿在巷子里听他谈话。他出事,李焕向蒋经国说:“他批评政府是有的,但不是匪谍吧?”蒋经国当然知道是欲加之罪,怒曰:“他就是冲着我来的!”后来,扣他个参加“民盟”了事。柏杨到大陆还到“民盟”去照了张相,说是来“报到”。
柏杨出来后,有天在街上遇到李焕。李焕说:“你受苦了。”柏杨却说:“这是给我的磨练。”张香华在旁看了很感动。
在李荆荪的葬礼上,气氛肃杀,绿岛同学要致祭,但司仪不敢报,柏杨不知哪来的勇气,站起来说:“火烧岛的难友,到前面来!”李夫人迸出第一声哭,家属下跪齐泣。
写到这里我的眼红了,交了柏杨这朋友我还是欢喜,虽然李敖老因此骂我“汉奸”。柏杨说,他死了,骨灰要洒在台东与绿岛的海峡中,果真如他愿,我会去洒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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