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报道】广场“黑玫瑰”的险恶人生

广场马路旁边上的站街女属于黑玫瑰帮,专门有一家“公司”管理我们。公司负责帮我们摆平公安、流氓和寻衅滋事的客人。

责任编辑:张捷

自2007年年初,南方周末记者对性工作者生存安全状态的调查,在辽宁、湖北、广东等地陆续展开。此间,各地“小姐”被杀、被强奸的消息以每周1—2次的频率继续见诸媒体,鲜有中断。来自多个研究者和NGO的调查同样证明:性工作者的生命安全正在受到暴力威胁。对比,社会应该有一种责任感——生命权高于社会风化。


武汉洪山广场是中南地区最大的城市广场。五百多株高大乔木在广场四周形成绿化环绕带。自从1992年建成开放以来,这里的色情活动就一直屡禁不止。本文来自2008年5月9日本特约撰稿的现场观察,以及对站街女“晓华”先后两次的特约访谈。
正在等候客人的站街女 本报记者麦圈/图

2005年8月11日凌晨和13日晚,在发廊打工的芳芳(湖南邵阳人)和甜甜(河南洛阳人),先后被同一个男人带回出租屋,之后向她们各自的家人索要1.2万元和3万元现金。两名歹徒对她们进行了各种凌辱,包括用针蘸墨,分别在她们的额头、乳房、后背上刺下了“妓女一号”、“骚货”、“我是一只妓”等字眼。 图片来源:南方都市报


当地人称洪山广场上从事色情业的女子为流莺,也有的叫她们站街女。附近发廊和夜总会的小姐是看不起她们的,认为她们低贱,价格便宜,见了面会叫她们“婊子”。“其实她们才不干净呢,每天那么多人,脏得很,说不定哪天就染上什么病!”在广场一侧的人行道上,站街女晓华咬牙切齿,声音发颤。

这是2008年5月9日深夜,晓华身着一套白色短裙,绿色的眼影分外刺眼,嘴唇如同抹了猪血一般。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来往的车流,手里拿着一根冰棍,后来记者知道,她说话含混不清,含着冰棍,客人就不会注意到她有病的舌头了。

我以前有个男友,高大帅气,但没想到是个瘾君子。在一起没多久,他就对我拳打脚踢,逼我出台。后来又被他打进了洪山广场。我今年27岁,已经在这里浪迹了3年。

最开始我没什么经验,也不好意思主动找人搭讪。生意虽然清淡,但也过得平平安安。可不到一个月,我就吃了个大亏。

一个男人来到洪山广场,出高价将我带到一家宾馆。刚交易完,我还没开口找他要钱,他就疯了一样对我拳打脚踢。我想反抗,他不知从哪掏出一把大砍刀,用刀背朝我脖子上狠狠砍了几刀。

因为经常被男友毒打,我抗打能力很强。但那次我被彻底打蒙了,整个人瘫软在地,浑身直打哆嗦。“你这个婊子,是要钱还是要命?!”他一刀将茶几上的烟灰缸劈成了几半。真没想到,这个男人不到20岁,看起来瘦小、老实,竟然这么凶狠。

我跪地求饶,将全部几百块钱和一部三星手机主动送给了他。慌张穿好衣服正要离开,他突然又将我扑倒,狠狠掐住我的脖子。原来他看上了我脖子上那条细小的项链,我跟他解释不值钱,却被他重重打了几个耳光,骂我不老实。

项链被没收后,他拉开房门,一脚将我踹出房间。我一个踉跄摔倒在走廊上,恰好当时有个服务员路过。她硬是将头扭向一旁,装作没看见一样快步离开。

我从小身体结实,7岁被推荐进了体校。练习过十年的铅球和武术,但那时却不能保护自己。踉踉跄跄地回到出租屋,照了下镜子,发现脸上青一块肿一块,脖子上像被盖了几个巨大的钢印。我很伤心,跟男友哭诉,但他只是将手摊开,淡淡地说了一句:“钱,我要的是钱!”

凌晨1点半,我又被赶到了洪山广场。挣不到钱,男友就不准我回家。他的眼里只有毒品和钱。我对他的心也彻底死了,我不伤心,因为不值得。我只是感到孤独和害怕,那天晚上,我不敢接客,就一个人钻进广场的树丛里,死死地抱着一棵大树,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我突然觉得自己不是在卖身,更是在卖命。内心充满了恐惧,哪怕街上熙熙攘攘,我也胆战心惊。那以后,我毅然地离开了男友。因为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感情其实是很扯淡的东西,世上最珍贵的还是自己。留着老命在,不怕没柴烧。

我手上拿着一张中专文凭,原本不打算再继续站街了,想靠双手挣钱养活自己,但是专业却不对口。我是从体校出来的,除了当体育老师,根本没有一技之长。我年纪又这么大,下半辈子还要生活,就咬咬牙,决定再继续做几年,等攒了点钱后就“金盆洗手”。

休整了段时间,我又来到了洪山广场。我长了个心眼,首先得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钱挣多挣少倒是小事情。

我很快跟广场上的姐妹们熟悉起来,她们告诉我,几乎这里的每一个站街女每个月都被打劫,甚至还有几个姐妹为此丢了性命。“怕,怎么不害怕呢?!”每一个姐妹都这样对我说。

去年有一段时间,有个几个河南人很嚣张,他们晚上一点多叫上一个小姐,然后带到偏僻的地方打劫,就为了她们身上的手机和一点钱。他们找不同的小姐下手,连续一个星期没有停手,搞得人心惶惶。从那以后,姐妹们就很少单兵作战,绝大部分是结群行动,两个人陪一个客人。虽然钱少赚点,但是比以前一个人单独出去安全点。

“没办法,姐妹们只能联合起来,一起保卫自己的安全。”记者和晓华在广场上聊天的时候,一旁的一个略显老态的女人突然插话,她痛心疾首,显得很悲伤。“人身安全没保障啊,光我身边的‘姐妹’就被杀了几个。”“知道你们挺不容易的。”记者很认真地看着老女人,“你和我妈妈差不多一样大哦,按辈分我得叫你阿姨。”老女人浑身一颤,突然结巴起来。“我的儿子……今年上大一。”

洪山广场的站街女分为好几个帮派:白玫瑰是在广场里面活动,她们大部分都吸毒,只要给钱她们就愿意卖身,甚至单独和客人出去,所以出的事很多。广场马路旁边上的站街女属于黑玫瑰帮,专门有一家“公司”管理我们。这个管理,就是每天在下班之后到公司那里交30块钱保护费,公司负责帮我们摆平公安、流氓和寻衅滋事的客人。

黑玫瑰的人都会自觉地交保护费,因为公司确实给提供了不少保护。没有公司之前,经常有小混混来敲诈勒索,有些嫖客还公开打劫,我们敢怒不敢言。自从交了保护费后,再遇到这些事情时,一个电话打过去,呼啦啦就会来一大帮人。人多力量大嘛。哈哈,我大哥也是有名的黑道人物。

不过就算这样,安全也还是没保障,因为离开了洪山广场的大本营,出了事,即使有再多的人赶过去支援,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遇到危险的时候,公司的人也爱莫能助,只能听天由命。

被杀害的姐妹太多了。刚才还看到好好的一个大活人,说不定第二天就听到她被杀害的噩耗,有时候感到生命真的很脆弱。都见怪不怪了,住在我隔壁的阿红前年和客人一起出去后,被杀了。住在我楼上的小丽被打得重伤,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楼下的玉子就是因为和客人顶了几句嘴,被打得头破血流,洗劫一空。

记者问她到底有多少黑玫瑰遇害,她拿着指头一个一个掰数起来。“我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总之是很多,大部分都是无头案。”她笑了笑,似乎在说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情。

记者建议晓华,遇到打劫或者强奸可以报警,她笑我“很傻很天真”。


晓华身材高挑,长得还算漂亮。记者在洪山广场跟她聊天时,不断有男人过来搭讪,但晓华没有搭理他们,装作没听到,一副清高的样子,似乎只是来广场散步的良家妇女。

这些人大部分是民工,我比较害怕他们。一般民工模样的我都不接。不但出价很低,而且身上比较脏,有种难闻的味道。最可怕的是,他们在现实生活中过得很压抑,不少人就把怒火发泄在我们身上,因为他们内心更瞧不起我们。

有时候在言语上顶撞了他们,轻则挨骂,重则拳打脚踢。更让我们害怕的是贫穷,他们往往为了一点嫖资,或者是为了姐妹们身上不多的财物而起杀心。

广场上有些人为了贪图那点小钱,偏不信那个邪,壮着胆子悄悄去,结果往往是挂彩回来。但她们总是不长记性,每次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只要有钱,又高高兴兴去赴约了。

我家在汉口,是站街女中不多的本地人,其他多数人都是从贫困山区出来的,以前日子过得太苦,所以现在想拼命挣钱,而将安全置之度外。

我认识的那个叫阿红的后来被杀了的姐妹,她曾经连着一个星期被人抢了3次,由于身上没有带钱,每次她都被打得伤痕累累。但第二天还照样出来站街,用浓妆将脸上的伤痕遮住。

那些歹徒也越来越聪明,会选择在凌晨一两点的时候下手。这个时候我们一般都接了几单活,口袋里也有了点钱。他们就瞄准这个时间段,以包夜的名义将我们带出去,发泄完兽欲还将我们的财物哄抢一空。

我比其他人有记性,懂得察言观色,在跟一个客人交易前,会先进行风险评估,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就算客人出钱再多,我也坚决不去。

眼睛是一个人的心灵窗口,人的脸上也会清楚地刻着好人或者坏人。我可以说阅人无数,再会伪装的人,在我面前,也会暴露自己的脸面。眼光阴郁或者是炯炯有神的人我都不会招惹,这代表了两个极端。前种人往往压抑太久,心理多少有点疾病,有时候看起来慈眉善目或者比较瘦小老实,但内心一般十分凶狠毒辣,第一次抢我的人就属于这种人。至于炯炯有神的人,眼睛转得很快,滴溜滴溜的,这种人脑袋瓜子十分灵活,他想耍坏心思,十有八九会得逞。

慈眉善目的谁个都愿意去,面相凶的、性子暴的就要小心。也是说说而已啦,坏人谁写在脸上?世界上最复杂的莫过于人心,我还得仔细观察来人的言行举止。我在和他们谈交易的短短几分钟内就看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我一般首选开私家车的人,这种人一般经济条件好,不会为了几百块钱抢劫甚至杀人。我记忆力很好,为了以防万一,在上车之前,会牢牢记住车牌号码。

客人过来攀谈,我首先谈的不是价格,而是问去哪里。如果客人说带我回家或者去他的出租屋,这种人也相对安全些。如果侵害我,我可以找到他们,他们也犯不着为了几百块钱搬家。

最害怕偏僻的招待所,我不敢肯定招待所老板和打劫小姐的歹徒是一伙的,但他们十分熟悉是绝对的。遇到问题时,招待所老板往往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很多小姐被害都是发生在小招待所里。荒郊野岭、一些破屋或者烂尾楼也容易出事。

我一般选择熟悉的场所。比如在洪山广场或者是大学城附近的KTV包间,如果选择包夜,我一般选择的也是宾馆,宾馆都有闭路监控系统,万一发生什么事情都能有个线索,这对客人来说也是种威慑。如果住招待所,去的也是我熟悉的招待所,因为我和老板服务员早已混成了朋友。

谈价格的过程中也能发现不少东西,对钱斤斤计较,将价格压得很低的人,以及对钱根本不在乎,故意开出高价的人都有问题。前种人会为了点小钱谋财害命,后种人更是诱惑我们上钩,一旦跟他们外出,不但高价要不到,身上带的财物也往往被他们顺手要去。

人的表情很重要,一脸冷漠或者一丝冷笑的人都很恐怖,我喜欢那些看起来色迷迷的人,过来没说几句话,就对我动手动脚,又捏又搂。那种青涩的小伙子也没什么威胁,他们一般出行不久,扭扭捏捏,想上前搭讪又不好意思。这种人目的比较单纯,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生理需要。

记者追问晓华,“依据你的判断,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晓华满不在乎地说,早就知道你是记者,看起来老练深沉,但实际上还是一个很善良的人,而且这么年轻。她不怕,因为对她们来说没有任何危害。她说她和那些胆小的农村小姐不一样,她是城里人,虽然阅历很丰富,但是还没有内心麻木,她喜欢交朋友,多交个朋友没坏处。

都说你们记者见多识广,但要比起社会阅历和接触到的社会阴暗面,我们可是更胜一筹。你相信婊子无情吗?干我们这一行的,有时候我还真能体会 “婊子无情”这句话的含义。

不能说我们敌视社会,而是有很强的戒备心理。我们每个人的身后都有曲折的命运,磨难和打击不计其数。

我们对感情看得很淡漠,这些姐妹看起来无话不说,关系亲密,但绝大部分是貌合神离,只能说我们很虚伪而已。有时候为了争客人而大打出手,就算是两个人陪一个客人出去,钱有时候都被一个人独吞。为了维护团结,专门有一个类似老鸨的角色负责协调我们之间的关系。比如有客人来了,老鸨就会分配我们去接客,一般是年纪大的配年轻点的,好看点的配长得差点的,但还是矛盾重重。

有人说我们接客很冷漠,眼中只有钱,没有职业道德,根本不理会客人的情感需求,让我们多呆一分钟都不行。可实际上这也是无奈之举。

哪怕客人包夜,我都是做完两次就走,哪怕时间再晚。因为在外面停留的时间越长,风险就越大。我的一个姐妹就有个教训,有个客人趁她昏睡,将她的手机、首饰和上半夜接客的两百块钱偷走了。

还有客人在茶水饮料中下安眠药,伺机抢劫。所以,现在我根本不会吃喝任何客人给的东西,也不会携带任何有价值的财物。

你看我手上的这个戒指,在地摊买的,几块钱。可别小看了这戒指,它的用处可大着。喏,高度仿真,遇到危险时,我会主动将戒指送给匪徒,反正他们不是珠宝鉴定专家,最起码他们不会杀害我。这上面雕刻一尊弥勒佛,我也算是领悟了佛学当中的一些精华,一切都是虚空的,人的感情更是如此。要不要,送给你?它可以拿来祈福呢。

“帅哥,要不要松松骨,服务好价格便宜。”晓华招呼一名过路男子,满眼期待。瞬间,一个三十来岁左右的黑衣女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双飞。你只要付一个人的价钱,就可以享受我们两个人的‘服务’。”男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两人将男子拉到一棵高大的棕榈树下继续“谈判”。 黑衣女子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头,意思只要100块钱。拦了辆的士,三人很快消失在洪山广场的夜色中。
(廉新鹏、周珊珊对本文亦有贡献)

网络编辑:瓦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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