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迷蒙】 黄长征

一两个月之后,许多长征队都回来了,因为大多数都坐了火车、汽车,据告,黄长征成了沿途闻名的人物。一是独行,二是拒不乘车。

责任编辑:朱又可

阿黄是季柏大学同班时的好朋友。

阿黄的名字叫黄长征,可能是注定了他这辈子要长征一下吧。他长得很像鲁迅留学日本时那幅穿制服的照片,为了更像,他专门留了一点小胡子。

阿黄这个类似狗名的外号,是季柏给他起的。有一次他捧着一本画报正呆看出神,季柏凑过去一看,是一个战士驯犬员和他的“战友阿黄”的合影。“阿黄”是一只德国黑背,蹲在战士腿边,正襟危坐,两耳端直。

他见到季柏过来,就说:“你看这个军犬有多么威风!”季柏看出他这会有点犯傻,就逗他,有没有你威风啊?他抬脸看了季柏一眼,只好说“比我威风多了”。季柏又推进一步,它那么威风,你佩不佩服它啊?他说“佩服”。季柏再继续往前攻,你那么佩服它,愿不愿意和它结婚啊?

“愿意。”俩人哈哈哈大笑。

从那以后,季柏就叫他阿黄,此名遂广为流传,取代了黄长征,后来连他父母都跟着叫起阿黄来了。

那时阿黄呈现出一些革命浪漫主义的倾向,还有一点苦行主义的苗头。他特别崇拜保尔·柯察金,为了磨炼意志,他在床头铺了许多鹅卵石,睡在上面,锤炼筋骨。大家都认为矫揉造作,无事生非,后来卫生委员出面认为他这样做床面不整,有碍观瞻,令其抱了一堆石头扔到了。他就与人换了一架铁床,只铺一床单,光背睡其上,一觉醒来,满背压出钢丝床的花纹,和九纹龙史进的背一样。

有一次他对季柏说,你看保尔和冬妮娅一夜相拥而不胡来,多么高尚呀。要是换了你能不能做得到?

季柏说这件事比较难做到,两人独处,时间那么长,关键是人家冬妮娅也乐意,换了我肯定要胡来了。你呢?阿黄脸上现出庄严肃穆的表情,他说:“我能做到。”

这两人都只二十岁出头,身材细瘦颀长,白净面皮,若按古人归类,应是那种带有几分公子气的书生模样。阿黄说季柏是“哥儿郎两眼贼灼灼”,季柏说阿黄是“腿长腰短白杨材”。一次,阿黄突然问季柏说,我想出一句诗来,你能不能对上下句?季柏说,行啊,你说说看。

阿黄说:“我这句奇思妙想,气魄可是宏大,估计你很难对上。你听啊,‘若将月亮嫁太阳,’你对——一下?”

季柏随口答曰,那肯定是“生下崽子满天星”啰,是不是?阿黄遂叹服,反应太快。

那年冬天,又出了新生事物,几支红卫兵长征队步行串联的壮举,震动全国。两报一刊发表了评论员文章,有了“到大风大浪中去学会游泳”的指示,一时间徒步长征闹得很火热,人们传诵着两句名言,叫做“猪圈岂生千里马,花盆难育万年松”。学校有关方面积极支持这一“新生事物”,凡是报名的集体和个人,都可以领取各种所需装备,一时间学校里到处可见抱着各种装备的兴高采烈的师生。

那个冬天多雪,雪花飘飘洒洒,若断若续,天空一直是阴暗的,像一张忧郁的脸。

季柏望着窗外,心情和天空一样忧郁。一方面他不大喜欢加入群众运动的洪流,凡是大家都踊跃去做的,他便不肯去做;他有点自命不凡,不愿与众人为伍;另一方面他深感自己像个懦夫,总在关键时刻缺乏勇气,不能奋身投入。他内心承认这种行动所具有的浪漫性和感召力,失去机会,也许会终身遗憾。可他就是不想去,内心非常顽固,要说是怕苦怕累吧,似乎也不尽然,他是对别人的号召缺乏热情。他总是,尤其对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抱怀疑、观望的态度,这种心理往往使他与周围的环境不甚和谐。

季柏正在一间小教室里忧心忡忡,突然门开了,一大堆御寒之物从外面走进来,只看见两条腿在下面动。羊皮大衣、棉鞋、皮帽子、毡筒、棉手套,还有棉袄、棉裤、棉被、绒衣、绒裤、绒毯……好家伙,半个冬装仓库自己走进来了!

从这一大堆东西后面露出一张脸来,正是阿黄。

“以后不许再叫我阿黄了,我黄长征要开始名副其实的,真正的长征啦!”

他已下定决心徒步从乌鲁木齐走到北京。他那天兴致勃勃,两眼闪烁出迷幻般的光彩。万丈雄心、千古壮举以及想象中的沿途见闻奇遇,使他像一只临窗之鸟,恨不能立即飞上征途。

“我们两个是好朋友,”他说,“只有和你结伴长行最能使我高兴,走吧,我们一起出发吧!想一想,将来我们老了,回想起这件事该多么自豪!我们有过‘长征’的经历,一个老红卫兵,和现在的老红军一样啊……”

阿黄言辞恳切,几近哀求,他是真心地想要拉季柏去长征的。可是季柏不知从哪儿来的坚定,百般劝说,就是不为所动,真是王八吃秤砣,一副铁石心肠,越劝越硬,一点浪漫情怀也没有。

阿黄说,携来百侣曾游……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季柏说:那是写诗。

阿黄说:此身合是诗人来?细雨骑驴入剑门。

季柏说:有赤兔马我便去。

阿黄见说季柏不动,长叹一声,深情道:“那今天就算话别了。”说完,开始试征衣,一件一件全部套在身上,成了一只大北极熊。手里若是再拿上一副弓箭,就是标准的爱斯基摩人了。

他出门时,因为所穿太厚,竟卡在小教室门间,进退不能。他喊道:“快来帮帮我!”

季柏不动,故意站在门边看他那副滑稽样子。他像个大棉包卡在门上,拱不出去。季柏在他屁股后面踹了几脚,稍有挪动,仍不得出,便退后几步,猛冲过去,一肩把他撞出教室。

“我会给你写信的——”最后阿黄在走廊喊着。

“对不起了阿黄,黄长征再见——”

他走之后,果然每到一大站便给季柏来信,并告回信到下一站的固定地点。

一两个月之后,许多长征队都回来了,因为大多数都坐了火车、汽车,据告,黄长征成了沿途闻名的人物。一是独行,二是拒不乘车,走到某地时,曾遇同校另系的一支长征队,几番劝导,上了火车;车行间心生后悔,又跳下火车,往回步行几十里,至上车处,再往前重走。乘了火车的这一段路,他执意是不能算的。

季柏闻之,大为感动,始知阿黄此人日后必非凡器也。阿黄走到西安时,收到季柏一封信,内附一首专为他写的长诗,约有两三百行,题为《想说几句话,给阿黄……》,赞美阿黄的坚韧精神,也不免自己有忏悔之意,在这件事上,他觉得很有些对不起阿黄。

后来,阿黄独自步行到了北京。

网络编辑:佳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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