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村瞬间
张洹、左小祖咒、马六明、段英梅……荣荣的镜头对准的是前卫艺术家们的日常生活,还原的却是中国实验艺术源头的神话现场。冷酷无情的当代艺术作品在破败的东村诞生,而在这背后,是鲜活而热切的历史原境。
荣荣好多次在梦里回到东村。
在梦里,东村还是1992年的模样,周遭都是荒芜,西边的大饭店光彩辉煌,漂浮于暗夜中,一些微光照在东村的断壁残垣上。
那时候,荣荣还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跟一群穷困潦倒的艺术家混在一起。
在行政区划图上,这个地方叫做朝阳区东风乡大山庄,但是他们决定叫它东村,并笃信这里将创造纽约东村的艺术浪潮。
然而两年后,东村就彻底消失了。除了曾经生活在那里的人,人们谈起东村,都并不确知自己在谈论什么。
在北京待下来,一切都会解决
来到东村之前,荣荣叫卢志荣,他的大部分时间在福建漳州度过。那里空气潮湿,很多地方因为植物过分繁茂而显得阴暗。他花了很多年学习绘画,打算考上福建工艺美术学校,做一个画家。但是他考了三年,都没有成功。
他觉得沮丧,然后觉得不如做个摄影师,去北京干出一番大事业。他在县城供销社工作的父亲说:“你来供销社上班,工作三年,每年给你一万块。三年之后,你爱干什么干什么。”
父亲的盘算,是三年工作,已经足以让一个年轻人放弃那些不着边际的幻想,踏踏实实挣钱养家,娶妻生子。
但儿子的想法正好相反:“有了三万块,什么都不用愁了,怎么能不去搞艺术?”
于是,1992年春天,他买了一台美能达X700照相机,花掉了5000块。这一年秋天,他到了北京。先住在中国工艺美院的地下室,上摄影培训班。下雨的时候地下室会进水,水上漂着不知哪里来的死耗子。
之后,荣荣发现了大山庄。这里是北京郊区一个潦倒的村子,干燥、遍布垃圾和灰土,除了等待拆迁和收取房租,村里人的生活没有什么指望。村中最普遍的产业是收废品。房子都是老旧的平房,因为得过且过而破败不堪,一些单调的杨树从狭小的院子里窜出来,反倒衬得地上的院落更加干枯。外来谋生的打工者和拾荒者也是这里的住客,由于生活苦闷,有人染上隐秘的疾病,所以村里的砖墙上时常能看到治疗淋病和梅毒的小广告,也兼职阳痿早泄。一层广告纸风化褪色,便再贴一层。
在这个垃圾场的不远处,昆仑饭店、长城饭店已经矗立起来,大山庄是它们不屑一顾的阴影。唯一的好处,是从这里骑自行车到工艺美院只要半个小时。
1993年2月28日,冰雪开始融化,当荣荣踏进大山庄的时候,他觉得空气新鲜,阳光明亮。那些红色和黄色的砖瓦房,让他想起在漳州乡下的生活而倍感亲切。
他在大山庄的一座院子里找到一间偏房,安顿下来。房租每月80元。院子里有一棵枣树,刚要发芽。房东养了一只狗,狐疑地看着这个南方口音的陌生人。
“只要能在北京待下来,一切都会解决的。”荣荣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
大山庄的艺术家
荣荣是和妹妹一起来大山庄的。
妹妹卢亚丽比荣荣小四岁。在荣荣三次报考美术学校失败之后,他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教妹妹画画,然后妹妹顺利考上。三年后,亚丽从学校毕业,被分配回出生的乡村当美术老师。
荣荣决定让妹妹来北京,看一看生活是不是会有别的可能。
两兄妹在大山庄的生活每日重复:荣荣白天离开家,出去上课、谋生,他给报社兼职,也帮别人拍一些照片。有时候他也会出远门,去西双版纳、蒙古草原或者长城上,去拍各种风景照片。他拿这些照片去参加摄影比赛。
妹妹就在家里画画,大部分是她的自画像。那些忧愁的画逐渐挂满小屋的墙面,她拿着这些画到街上卖,但是无人问津。
一直到8月,有一天,在工艺美院,有个叫段英梅的女孩子来找荣荣,姑娘个头矮小,圆脸,戴着黑框眼镜,一副学生相。她说在大山庄见过他。她问,能不能请你给一个搞摇滚的拍照?那个人叫“诅咒”。
第二天一早,段英梅——人们都叫她小段——就来叫荣荣,带他找“诅咒”。那一年左小祖咒23岁,刚来到北京,他相信在北京能找到先锋艺术和摇滚文化的市场,在整个中国,“北京是唯一能够创作前卫艺术的地方”。
荣荣带着相机到了左小祖咒家,在夏天,左小祖咒坚持穿着皮夹克、牛仔裤,戴着一副阔大的墨镜。他的脸被长发遮住,隐藏在阴影里。
荣荣感到这个人身上传来的拒斥感,这种感觉让他不适。他问:“能不能把你的墨镜摘下来?”
左小祖咒很不高兴地取下眼镜:“我睡觉也从不摘下来的。”
大概一个礼拜之后,妹妹告诉荣荣,有两个男孩来院子里,说她的画不错,像梵高。房东把他们赶走了,那两个人在旁边租房住着,窝在家里画画,一个叫马六明,一个叫张洹。
荣荣想起来,这两个人他也见过,在清早的公共厕所里。显然,他们身上的气质不是大山庄的,他们跟这里的村民和拾荒者都大为不同。
这时候,荣荣才意识到,大山庄有一群不一样的人,或者说,在某些地方跟自己一样的人。左小祖咒是摇滚歌手,段英梅、张洹和马六明是画家和前卫艺术家。他们都在大山庄,跟这个村子一样穷困潦倒。
拍摄大山庄
“我感到我的周围有某种东西在吸引我,引起我的注意。”在给左小祖咒拍照两个月后。荣荣决定拍摄在这里的生活,和所有在这里“流浪”的人。在大山庄的晚上,他忽然感到从前拍摄的风景照都虚无缥缈,跟自己毫无关系。
那一年的11月,荣荣拍了小段,她坐在自己的画前面,画上是她描摹的东村艺术家们——被她称为“孤独的手淫者”。他们扭曲的裸体坐在地上,手中握着巨大的阳具。戴眼镜的小段就坐在前面,像个中学生。阳光把她的脸照亮了一半。她盯着镜头,微微把头扬起来,眉头锁着。
然后荣荣让小段带他去拍了马六明。
马六明是6月从湖北来的,从湖北美术学院毕业,学的是油画。他本来在一家地方电子公司做设计师,但是两个月之后,他放弃了工作,决定做一个独立艺术家。
这一年,马六明刚刚24岁,决心在北京扬名立万。他四处造访一些前卫艺术圈的知名人物,比如丁方、方力钧和王劲松,然后发现自己还远不能在油画创作上“独当一面”,于是决定做行为艺术。
“马六明长的很秀气,秀发披肩,我发现他吸烟的手,还有发丝,是与众不同的。房间里大都是他的自画像,他还告诉我:‘很多人以为我是同性恋,我不是同性恋,我是很喜欢漂亮女孩的。’”这一天的日记里,荣荣写道。
他给马六明拍照的时候,马六明从书架上拿起镜子和梳子,开始慢慢梳理头发,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从取景器中,荣荣感到,他的面孔看上去非常优美。
第二天,荣荣去拜访了张洹。他是大山庄的老居民,比荣荣早一年。来北京之前,他离了婚。
张洹出生在河南安阳一个工人家庭,在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的开初,他迷恋米勒式的古典美,而在荣荣找到他时,他已经放弃了油画,转而尝试一系列暴虐的行为艺术。
其中最为轰动的,是《流泪的天使》。就是在这一年,中央美术学院进修班在中国美术馆举办“90年代艺术展”,展现艺术家们的新成就。张洹严格保守了行动的秘密,在展览开幕前五分钟,他站在美术馆正门外,身上只有一条内裤。他把一个罐子高举过头,然后把鲜血一样的液体倒在身上,里面混杂着玩具娃娃的头和四肢。
然后他跪下,把这些残骸捆在一起,走进美术馆大厅,把它挂在一张黑布前面。
由于“私自举行行为项目”,“90年代艺术展”被中国美术馆取缔。
在这场犯禁而代价惨重的行为艺术之后几天,荣荣找到了张洹。张洹开门的时候睡眼惺忪,头发蓬乱——他还在睡觉。
他看过荣荣给左小祖咒拍的照片,但还不认识荣荣。
“想不到我们村里有这么好的摄影家。”他说。
荣荣踏进张洹的屋子,他看见到处都是塑料娃娃和模特的碎片,脸、残肢、身体,以各种古怪的姿势散落在角落。张洹向他介绍说,这都是他的作品,“从附近的垃圾场捡回来的”。
荣荣提议,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为背景,拍一组不穿衣服的照片。他把一块画布铺在地上,让张洹躺下。他把一个模特的残肢丢给张洹,而张洹顺手把它套在自己的两腿之间,然后在地上手舞足蹈。
当张洹看到照片时,他觉得不可思议,他似乎不太敢相信照片中那个散发诡异光芒的人就是自己。
“这家伙挺上相的。”一旁的左小祖咒评价道。
给大山庄改名,叫做东村
春节过后,亚丽回了老家,继续做乡村教师。她留下的除了画,只有一双普通的白色运动鞋,90年代女生常穿的那种,布面胶底,洗过之后就会发皱。
而越来越多的人正在向大山庄聚集。美院毕业生、无业艺术家,或者干脆就是流浪者。
1994年5月,荣荣在给妹妹的信里写道:“前天,我们拜访了一位前辈,是最近刚从纽约回北京的,跟你说这个人是谁,你一定知道,他是著名诗人艾青的儿子:艾未未。”
这时候,艾未未正在着手编辑一本前卫刊物,让大山庄这些有想法的艺术家有机会出现。这让荣荣他们万分高兴。在这封信里,他第一次叫大山庄为“我们东村”:“我们东村,做什么的都有。诅咒搞摇滚、写诗,孔布策划,写评论;还有张洹、马六明、朱冥做行为……而我是唯一的摄影家,这是多么完整的团体啊,一定能做出有意义的作品来。”
他们把路边一些破旧褪色的路牌重新写上了地名:“北京东村”,下面是“Beijing East Village”,墙上也画上了巨大的指示箭头。
所有人都感觉,时间开始了。尽管东村依然跟大山庄一样破败不堪,垃圾遍地,东村里的人也一样穷困潦倒。左小祖咒靠卖盗版VCD为生,张洹给油画公司画行画,马六明定期从哥哥那里得到援助,而荣荣靠给《工人日报》拍照片、给剧组拍剧照而微创生活,买廉价的航空胶卷。
他给妹妹写信说:“我期望你早日返回北京,加入我们的行动。不过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挣钱。我真的不想去拍那些商业的东西,全都是假的。还有满街的婚纱影楼,那些让我没有激情的东西——我想我的相机是有用处的,我要告诉你我们这边的艺术,还有最真实的生活。”
《十二平米》的诞生
这一年6月,张洹决定做一个行为艺术,地点在村口湖边的公共厕所,也就是荣荣最早发现大山庄这些奇形怪状的人物的地方。
在进行大规模改造之前,这种厕所曾经遍布北京的胡同和郊区。方砖垒砌的简易房,屋顶是石棉瓦,里面一边是小便的水泥槽,一边是毫无遮挡的蹲坑。排泄物和卫生纸、废报纸让人无处落脚。
这个行为,据张洹说,是为艾未未的父亲艾青而做。在文革时,艾青全家被下放到新疆,每天,艾青要早起打扫好几个这样的公共厕所。
6月2日中午11:30,行为开始。
张洹在身上涂满鱼的粘液和蜂蜜,然后赤身裸体坐在厕所当中。那场行为,张洹称之为《十二平米》。这是那个厕所的面积。
天气燥热,厕所里暑气蒸腾,成千上万的苍蝇聚拢到张洹身上,叮着他的脸、鼻子和耳朵。
荣荣戴上了口罩,但是混杂的腥臭还是让他难以呼吸。他甚至不记得怎么完成了正常拍摄,只是和张洹一样在坚持。其间有村民走进厕所,接着惊慌失措地逃出去,然后开始骂街。
汗水从张洹的身上淌下来,于是那些苍蝇像是在泛滥的河流边饮水的兽群。有些苍蝇就粘在混合的粘液上。所有人都在竭力忍受着。
“60分钟到了!”终于有人喊出。于是张洹站起来,往外走。厕所后面有一片湖水,他穿过岸边稀疏的芦苇走下去,一点一点消失在水面下。
荣荣跟在后面,按动着快门。他知道胶卷快要拍完了。当张洹逐渐隐没在水下的时候,荣荣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巨大的悲凉。他预感到将要有关于命运的大事发生。
警察来抓人,东村四下逃散
《十二平米》完成一周后,张洹实施了他的下一个行为。他把自己赤身裸体吊在天花板上,让血从脖子滴落到盘子里,下面用电炉加热。鲜血在盘子里慢慢焦黑,散发出臭味。现场所有人身上,都沾染了这种味道。
张洹把这个行为叫做《65公斤》。这是他自己的体重。
而马六明则在进行另一个行为表演。他称之为《芬•马六明的午餐》。
6月12日中午,马六明从屋子里出来,围观者们看见他浑身赤裸,秀发披肩,化了女妆,男女莫辩。他打开院中的煤气灶,开始加热土豆,然后摘了一些树叶,写了一些什么,一同放进锅里。然后放进去的,还有他的手表、耳环。过了一会儿,他揭开锅,捞出土豆,把它们埋进树根边上的土里。
行为结束之后,荣荣和左小祖咒、张洹、孔布离开马六明家,去外面吃饭。十分钟后,警察赶来,把所有人都押上警车带走了。
荣荣躲到了朋友家里,不敢出门。张洹、左小祖咒和孔布则跳上火车,跑到内蒙去。
后来荣荣才知道,马六明他们被抓,是因为村民向公安机关报告。他们无法理解这些古怪的人,打扮诡异,举止可疑。他们居然白天不上班,在家里睡觉,经常赤身裸体,伤风败俗。
而东村的艺术家们也时常受到身份的威胁。他们没有暂住证,在路上遇到检查,只能掉头就跑,如果有警察半夜来查证,只好装作无人,无论如何都不开门。
荣荣给栗宪庭打了电话,问为什么会这样。栗宪庭告诉他,警察把马六明的录像交给高校教授鉴定,看是不是艺术,得到的答复是“不是”。所以,他们就把马六明和流氓、小偷一起关到收容所,不许探视。
这时候,那些狂妄地给东村命名的年轻人,才明白自己仅仅是寄居在东村,东村并不属于自己。他们树立在村口的东村标牌,只存在一天,就彻底消失了。
所谓《原音》
6月24日,荣荣偷偷跑回东村,把留在那里的东西搬走了,包括妹妹留下的画。
公安局让房东小心,一旦发现荣荣的踪迹,就打电话报告,但房东没有跟荣荣过不去。半夜,荣荣踩着三轮车,拖着所有的家当,逃出东村。
坏事情接二连三到来。一个星期之后,张洹被打了,在酒吧里。一群陌生人忽然闯进来,用玻璃杯打破了张洹的头。张洹的头和脖子,都受了重伤。
荣荣回了老家,直到秋天才返回北京。马六明已经被释放,住在安家楼,张洹则住在豆各庄,荣荣在六里屯找到了暂居之所。他们离东村都不远。
尽管东村解散了,但是他们依然在精神上围绕着东村。在接下来的几年中,荣荣不断地拍摄这些东村人的行为艺术。
1994年底,他拍了苍鑫的《踩脸》。
苍鑫是河北邯郸人,前一年移居北京,开始前卫艺术。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做了1500个自己的面部石膏模型,每张石膏脸上,都用纸条标明制作时间。他把这些面孔摆满院子,让参观者踩过这些脸,将它们一一踩碎。然后,苍鑫脱光了衣服,在破碎的石膏脸上跳跃、翻滚,直到它们彻底成为碎屑。
在行为中,马六明拿起一个石膏脸,它的额头已经破损。马六明把它举起来,挡住自己的脸。荣荣给他拍了下来。马六明透过石膏脸凝视着观众,背后是大片惨白的石膏面孔。
第二年1月,东村艺术家们完成了《原音》。
北京的东便门立交桥下,12名艺术家开始了这场演出。
马六明喝了五瓶啤酒,他是第一个行为表演者。夜里10点整,他走到立交桥的角落里,面对墙壁,响亮地撒了一泡热尿,足有三分钟之久。
第二个是左小祖咒,他昂起头,面对夜空,大叫了三声。
荣荣作为行为艺术家之一,参与了这次演出。他让一个女孩手持蜡烛,自己不断对着她的脸拍摄,闪光灯不断地点亮,快门声急促而激烈,镜头几乎要扑到女孩的脸上。
忽然,蜡烛熄灭,一切归于平静。
第四个出场的是宋晓红,她穿着白色的睡衣,在立交桥下哼唱起催眠曲。她低下头,捧起自己的乳房吮吸,直到睡着。
张洹又一次赤身裸体地出现了。他大笑着,跌倒在立交桥上,然后爬起来,再跌倒,他像是在跟某个无形的东西搏斗,一次次被击倒在地。终于,他跌跌撞撞爬过了栏杆,栽倒在墙角下。他捧起一团蚯蚓,塞进嘴里,然后仰面躺倒。一条条虫子开始蠕动,从他嘴里爬出来。
“我看到了比噩梦更可怕的场景,周围死一般寂静……”荣荣在日记里记述道。然后,噩梦惊醒,张洹慢慢转过身去,开始在暗夜里抽泣。
那一天,荣荣的日记结尾写下了一堆横冲直撞的话:
“我需要安静,死一般的安静!”
“我为什么要拍这些东西,难道生活就仅此而已?”
“我想回到原始,可我为什么还拿着笔?”
“照片又是什么东西,日子一天天地过。”
“我要抓住什么……”
“死亡……”
在更大的空间里,东村在继续
1995年5月,东村艺术家们完成了他们最著名的行为艺术——《为无名山增高一米》。
包括苍鑫、左小祖咒、张洹、马六明和段英梅在内的十名艺术家,在北京妙峰山区的一座无名山上按照体重从下到上,赤身相叠。
按马六明的说法,这个创意是大家聊天时想到的,然后每人凑了200块钱的份子,去请摄影师、租车。
1999年,《为无名山增高一米》参加了第48届威尼斯国际双年展,获得轰动。评论家说,这个作品把人与人、人和自然以及男女两性,重新置于关爱和怜悯的维度上来探讨本源性的存在关系,给出了身体艺术前所未有的“中国经验”。
荣荣没有目击这次活动。这场后来被视为东村艺术家大规模合作的巅峰与终结的行为,他不在现场。在逃出东村之后,他依然是东村艺术家们的纽带之一。
这一年3月,荣荣主导了一场名为《第三类接触》的拍摄。
他翻看照片,觉得张洹和马六明都有独特的气质。张洹阳刚、坚实;马六明阴柔、秀气。他准备把他们两个放在一起,拍一些照片。
后来他们找到了一个公寓的卫生间,马六明开始刷牙,张洹则开始刮胡子,他们认真地,如同睡前的情侣一样清洗自己。张洹甚至剃掉了身体上多余的毛发。
然后,张洹和马六明走进浴缸,张洹把一大堆头发放进去。热情使得卫生间里充满一股奇怪而难辨的气味,让人感到恶心。
所有人都进入了梦游的状态,然后,马六明从浴缸里起来,身上沾着毛发,湿漉漉走进卧室躺下。张洹跟着走进来,睡在马六明左边。荣荣对着他们熟睡的脸按下了快门。
张洹在后来一次行为艺术中遇到了麻烦。他搞到一个铁箱子,打算把自己锁进去,然后放在北京地铁车厢中,整整一天。
他对这件事非常期待,以至于忍不住在家里演练起来。他在一天中午饭后,钻进了铁箱,把盖子盖起来。呆了几分钟,张洹开始感到闷热、四肢因为无法动弹而麻木。他决定到此为止,但是盖子却打不开了。
在他合上箱盖的时候,铁扣落下来,把箱盖锁住了。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从铁箱的小孔看出去,能看到屋子里的电话、BP机。房门是反锁的。
张洹陷入了慌乱。他知道不可能有人来救他。他试图把手从箱子上透气的孔洞伸出去打开锁扣,但是徒劳无功。他用尽全力想把箱子顶开,依然毫无用处。他感到关节在逐渐麻痹,死亡的恐惧笼罩了他。
一个行为艺术家死在自己家的铁箱子里,几个月之后才被发现。这样的故事应该会上社会新闻版的头条。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恐惧一点点剥去了理智。张洹开始不顾一切地狂喊:“救命,来人!”
几分钟之后,楼上的邻居听到了声音,然后公寓的阿姨打开门进来。场面让她感到错愕不已。她惊恐的表情,让困在箱子里的张洹又激动又觉得可笑。
出来之后,张洹给盆友们打了电话,跟他们描述了刚刚发生的一切,他再也不想碰那个箱子。
冒险在继续,分离已开始
马六明被放出来之后,依然在发展他的艺术实验。
他后来住在安家楼,在那里他完成了《芬•马六明和鱼》。赤裸的马六明在附近的胡同里搭了一个煤气炉,把一条活鲫鱼放进油锅,慢慢炸成焦炭。
当时是3月,北方依然寒风呼啸。艺术评论家说:“冰冷的和热煎的——悖谬于社会和文化既定结构的任何行为只能面对悖谬的必然命运:死亡。”
荣荣这次也错失了现场。后来马六明跟他讲了行为的全过程,荣荣问:“那条鱼还在吗?”
第二天,马六明找出了那条烧焦的鱼,放在他睡觉的枕头边上,然后躺下来凝视着它。荣荣给她们拍了合影。烧焦的鱼还能辨别出形状,仿佛是另一种材质。马六明像注视自己的躯壳一样,带着一种平静的悲伤看着它。
之后,马六明又做了一个关于鱼的项目。那时候马六明搬到荣荣居住的院子,他们在浴室里挂了十条鱼,活的。鱼钩穿过鱼脊,挂在房梁上。鱼在空中张嘴挣扎,而马六明在中间淋浴、抚摸自己的身体。浴室里光线昏暗,荣荣穿梭在马六明和鱼之间拍摄照片,有时候,他跑到浴室外面去,像一个窥淫癖注视着里面。
他们后来还干了很多冒险的事。比如徐三,他在1996年跑到香山,在缆车上脱光了衣服。香山的工作人员追上来的时候,他就从缆车上跳了下去。他没有摔伤,但是丢了钱包几件衣服。朱冥订购了硕大的气球,然后把自己装了进去。
张洹则搞了一回“大的”。他找了一群民工,每人给20块钱,让他们脱掉上衣,排队走进一个鱼塘。他管这个叫《为鱼塘增高水位》。荣荣以旁观者的姿态目击了这个活动。
他已经感觉到,东村作为一个群体,已经逐渐分散了。
2002重回东村
1997年,带荣荣去拍左小祖咒的段英梅去了德国;第二年,张洹离开北京,移民美国;徐三回了湖南,后来据说在银行找到工作;马六明、左小祖咒依然在北京。他们在各自的路上前进,东村已经成为过去。
时隔多年,荣荣再谈起东村,是在他的三影堂。如今他的身份,是中国著名摄影艺术家,《新摄影》杂志主编,同时又是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的主人。
他的三影堂在北京东北五环外面,离过去的东村大概有十公里。这里是现在的城郊。不远处火车呼啸而过,一些杨絮随风飘到院子里来。东村,不仅在时间上,而且在空间和精神上,都再也无法回去。
今年春天,荣荣在香港见到过马六明,两个人喝了一些酒,谈了谈过去,至于具体说了什么,无人得知。
其实,荣荣回过一次东村。那是2002年,东村已经不存在,连它原来的名字,大山庄,也从地图上消失了。
东村被规划为朝阳公园和新商业区的一部分,四环路从村庄旧址上穿过,曾经淹没张洹的湖已经被填平,消失得毫无痕迹。
在关于这场潜越回家的日记里,荣荣写道:“我找到了一个围墙的缺口爬了进来,熟悉的村庄,已经完全被铲为平地,我走在这空阔的土地上像丢失了魂魄,在四处寻找着,寻找着,只有依稀可辨的几棵树……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望着远处的一幢幢高楼大厦。”
然后,他看见了被工程车挖掘过的土地上,在阴影里,残留着一小块雪。他跑过去,把它们抓在手心里,握紧,又摊开在冬天的太阳底下。融化的雪水从指缝间滴落下来。
“这是我的……”他想。
对话荣荣
东村,黑暗的青春时光
记者:为什么想到要拍摄东村这群人?
荣荣:这些人在一起,他们肯定有梦想,他们不是无缘无故来到北京,每个人都有历史,某种力量驱使他们来到北京。那个时候三环还没修,昆仑饭店、长城饭店,都有了,那些饭店的灯光照射到东村。我们虽然在一个黑暗的地方,也有温暖的感觉,好像那些灯火辉煌的地方也属于自己。所以在东村,我们谈论理想,谈论哲学,谈论对艺术的见解,孤僻、清高。我的梦想就是做一个摄影家,摄影对我而言可以代替画笔,来表达。我觉得记录这群人,是有意义的。感谢命运的安排,我住在东村并且遇到他们。我们是同步的,他们的生活就是我的,没有距离,所以变成了一个共同体。
记者:东村对你的艺术生涯至关重要?
荣荣:东村是我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那是出发点。我居住在东村,找到了自我。我刚到北京时,四处流浪、拍摄,去西双版纳、去草原、长城,走了一大圈,回到东村,在黑夜里关上门思考,西双版纳的风景、长城和草原,跟自己有关吗?其实有关的是当下,比如明天能不能吃饱饭?在东村,这是个没有人关注的地方,我们在黑夜里。这里的年轻人从美院毕业,没有服从分配,他们就想当职业艺术家。可是北京也没有机会,那时候798连个影子都没有,除了中国美术馆,没有什么画廊,全民下海,没人谈论艺术。如果东村没有一个群体的力量互相支持鼓舞,可能没有谁能够走出来。那时候是一个群体,虽然不多,但是三五、七八个人,像一支队伍。
记者:你的照片里基本上没有东村的普通居民,都是寄居东村的艺术家。你们跟村民是怎样的日常关系?
荣荣:这本书里没有一个村民,我拍了他们的垃圾场,画室的肖像,东村是一个抽离的地方,艺术存在的废墟。东村人就觉得他们是疯子。房东觉得你们白天睡觉,不去上班,干什么呢?大家都觉得这些人举止可疑,心怀叵测。你在院子里躶体,房东觉得伤风败俗。张洹在公共厕所裸体,一个村民进来,吓跑了。他们不能理解。当时整个中国对前卫艺术能理解的人也很少。我第一个拍的左小祖咒,张洹看到了,很激动,原来东村还有一个摄影师。他们从我的照片里看到了自己的另一个形象。
记者:妹妹对当时的你而言,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感情依存?
荣荣:她是可以交流的。但是她在北京一年,是在家乡学校停薪留职,一年到了,她必须回去。我给她写信,告诉她这里发生的事。想她来,又担心她来。有的事,不敢告诉家人,但是我妹妹都知道。
记者:东村的摄影,跟之前有什么不同?
荣荣:之前我参加北京的沙龙摄影协会,参加一些比赛,拍风景,也拿过奖。摄影界是不真实的,官方的媒体,官方的叙述腔调。当我拍东村的时候,我从来不投稿,我知道他们的喜好是什么,我知道他们绝对不会选用,不会发表,但这是我真正的作品,是最真诚的表达。
记者:你在拍摄行为艺术,这种注视和围观,跟普通的摄影肯定有不同,你的感觉是怎样的?比如《十二平米》?
荣荣:张洹的《十二平米》,就在我们两三分钟走到的公共厕所,这个地方,我经常满脸苍蝇蹲在里面,完事之后赶紧逃出去。而当时张洹一丝不动坐在里面,我一边拍摄,一边也在忍耐,感受心里的忍耐、坚定,它们在同一个时间出现了。我跟这些行为是一体的。我这个观者是在其中的。如果是一个外来的记者,肯定是有距离的,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拍摄到最后的一刻,开始意识到它背后的故事,张洹一步步走进池塘里,消失在水面下,我掐着底片在拍,胶卷快要完了。在快门声中,他隐没在水面之下。我觉得隐约要发生什么,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悲凉。你在干什么,他在干什么,我们这些人要表达什么呢?之后,东村就消失了。大家还在热烈讨论,要大干一场,结果很快受到了打击,有人被抓走。照片预示了一些事情的发生,无法言说的隐喻。
记者:为什么都是用黑白照片?
荣荣:行为的现场非常真实,照片把整个行为抽象化了,黑白的凝聚力,更加永恒地留下来,黑白灰三个调子,不需要太多色彩。某种程度上,也表示一种黑暗的青春时光。
记者:那时候应该也面临着心理的挣扎?
荣荣:张洹被打,马六明被抓,左小祖咒受伤,我们被驱逐出东村。你没法把这些事情跟朋友倾诉,只能一个人承受。没有人逼你当一个艺术家,所有的磨难都只能责怪自己无能。为什么不能挣钱,好好生活?就像《鱼孩》,用鱼线穿过鱼的身体,挂在浴室的天花板上,鱼在空中张嘴、挣扎。
记者:但是艺术的表达需求可能超过了这种挣扎?
荣荣:在那一段时间,如果我们不表达,会身体不舒服。有人说是荷尔蒙过多。好像做完之后,就释放了,身体感到轻松。
记者:左小祖咒可能是当时你们中的异类,他搞摇滚的,而你们是搞行为或者画画的。
荣荣:左小祖咒也掺和,他不是行为艺术家,但是也参与,比如《为无名山增高一米》。他的摇滚给我们带来心灵震撼,包括他给我们听的打口带,我们可以去他那里拿。那时候什么东西可以叫做安慰?我觉得来自音乐。最孤独的时候,音乐给我们很大的力量。东村是一个多样的群体。
记者:《荣荣的东村》这本书里有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就是你第一次拍张洹的时候,他拿塑料腿是套在生殖器上,书里写成了套在一条腿上。
荣荣:哈哈,是套在生殖器上,照片就是如此。当时我们做行为,裸体是一个问题,到现在20年了,裸体还是问题。不过,多少有点进步。
记者:如果从艺术史的角度看,东村的影响,你怎么评价?
荣荣:1989年现代艺术大展之后,大家纷纷下海经商,东村成了一个坚守的阵地。
记者:东村的突然消失,对你们的打击是怎样的?
荣荣:突然就没有家了。当时很难过,刚刚觉得有一个家园,没想到会突然发生。然后,我们就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东村画了一个句号,在它最意气风发的时候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