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语】生死
9月底再次去了趟贵州黎平的地扪。那是个侗族的村落,记得两年前,我曾在那里小住。每日里白天睡到中午方醒,晚上则近乎通宵地喝酒、品茶、聊天,谈生死,叹世事,听鸡犬之声、风吹雨打竹林之声和鬼故事,看小溪穿村而过,稻田中的稻穗低垂,稻田里鱼儿跃动。这一被谭恩美称为是“时光边缘”的村落,与我去过的云南雨崩村有异曲同工之趣。在这里,岁月静好,天地清明,因此今年我假公济私,遂让同事组织一干人等,到那里以及周边的几个古寨做一次“寻梦之旅”。
地扪不远处有个登岑村,登岑的村子中心有上百座古老的谷仓,有几座已达三百余年之久。谷仓下摆满了几百口大小不一、或已经上漆或未曾上漆的棺材。所有的棺材都只用一次,一次便是永久,两年过去,我不知上回我所见的有几口已经派上了用途。向导小杜说,她上次留意过的一口色彩鲜艳、“很是漂亮”的棺材这次就找不到了。据随行的文化专家介绍,侗族人一生下来,他的家人便会为其种一棵树,人在长树也在长,等到人长到一定的年龄,这棵树就会被砍伐,以用来做此人最后的归宿。倘若此人年少夭折,而树又未长成,那么他就只能用他父亲的那棵树了。
这是一个能够坦然直面死亡的民族。我认为,一个把自己的死这件必将到来的事件想清楚的族群,他们所拥有的文明必然是高级的、深沉的(当然,反过来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把别人的死、其他族群的死想得太轻易,把他人的生命看得太轻贱以至于随意置他人于死亡的族群,他们所从属的文明无论怎样精致、优雅而发达,这样的文明也是低级的、浅薄的,如希特勒治下的德国,如试图建立东亚共荣圈的日本)。
拥有深沉的死亡观的侗族人,也能够很好地面对生活。所谓“生亦何欢,死亦何悲”,好像生死的界限既然最终要被抹去,那么活着就不必欢快,但事实上,正是明白了每个人最终都将抵达死,所以活着才需要去歌唱,去倾诉。在我这次再住地扪的晚上,我听到了她们的歌唱。这是七八个白天为我们下厨做菜、收拾碗筷、端茶倒水、打扫房间的的人,晚上她们却穿出自己民族的盛装,变身为歌者。她们的假声演绎,她们的多声部合唱,让人如痴如醉。很难想象,就是她们,凭原生态的歌喉,登上过巴黎的舞台,与欧洲的合唱团和谐共奏,更在美国肯尼迪中心举办过音乐专场。我的朋友、地扪生态博物馆馆长跟我说起一个笑话,他说他这里的工作人员并不艳羡外面的生活,她们对去美国演出以及接受奥巴马夫人的白宫颁奖多有抱怨,因为她们讨厌坐那么久的飞机,“她们建议下回去的话坐火车回来”。
那一晚,我听不懂她们的侗语,听不懂她们明亮的嗓子到底唱的是祖先的故事还是日常的生活,唱的是爱情还是诙谐的斗嘴,唱的是稻谷、鸡鸭还是日月山川,但我竟然在她们的歌声叙事里,突然有一种既欣且悲、怆然泪下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