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与理性:阳明心学与宁波商帮的心灵史

一百多年前,章太炎称阳明心学“庶于中国前途有益”,所言非虚。王阳明在曲折的一生中立德、立功、立言,成就“三不朽”的传奇。或许这也可以概括宁波商帮自明清崛起后,一直在中国商界勇立潮头的原因:以良知为方,为企业创精益,为行业传薪火,为社会造福祉。

责任编辑:李林薇

船只溅起阵阵浪花,晕散了岸边白墙黑瓦的倒影。这是江南水乡的运河,运河上多船多桥梁,最大的船体能驶向海洋,比海船更大的是架设在出海口的通济桥。庞大的船体穿过桥洞,光线明了又暗,暗了又明,是常见的风景。

这条运河自钱塘江起,融通甬江水系。宁波既是河道的终点,也是通向海洋的起点。生活在运河两岸的宁波人,血脉里涌动着河与海的波涛起伏。14世纪,宋廷将市舶司迁至彼时被称为“明州”的宁波,并屡次将明州港作为唯一许可与日本、高丽通商的港口。自此,明州港既是外销的“最后一公里”,也是内运的始发地。一支支船队通江达海,于是有了宁波商帮的赫赫威名。

从19世纪在上海滩掀起民族资本的疾风,到20世纪在香港吹响经济建设的号角,再到21世纪在全球多地托起科技革命的朝阳,数百年间,宁波的中国式商业气质愈发明显。它有着浙东实学的激情,也有着实业的理性。两种色彩,如何共同塑造宁波独特的人文经济学?

“异业同道”

宁波河海相交,加上多山少田,耕地不足,自古以来不少人通过经营工商业谋生。财富殷实,宁波人却不露富。走在宁波街头,几乎见不到衣着张扬者,路人身着布衣长衫、神色淡静。“虽为贾者,咸近士风”。

在宁波镇海,当地宗族桕墅方氏的祠堂中曾经悬挂一副楹联,上联是:“科弟尚哉必忠孝廉节自任几端方可无惭宗祖”,下联是:“诗书贵矣但农工商贾各专一业便非不肖子孙”,落款为“明余姚王阳明先生语,十一世孙仁懋、仁恒立”。

他们所引用的话,来自一个多世纪前的王阳明。

明代中期,王阳明提出“四民异业而同道,其尽心焉,一也”。这句话出自《节庵方公墓表》。在文中,王阳明高度肯定墓主去士从商一事。他在论著中也提出:“虽终日做买卖,不害其为圣贤。”

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吴根友多年研究明清哲学。他表示,阳明心学对工商业的认可,是基于这样一种现实:在浙东地区,聚集了大批期望考取功名的士人,但“考公”竞争激烈,同时明中后期朝政混乱,读书人或政治理想破灭,或无法做官需要另谋生路。从商在客观上最为可行,但在“重农抑商”的传统观念里,却是“舍本逐末”的耻辱。在此背景下,王阳明为众多迷茫的门生描绘了一种更广泛的“大同”:“心即理也”,是非善恶产生于起心动念的过程。当人们顺应自身的良知并实践善念,“满街皆是圣人”,这自然也应该包括经商之人。

这一观点经百年传承,被宁波的另一位思想家黄宗羲发展为“工商皆本”。

“这是面对现实,解决读书人生存价值的问题。”吴根友总结道,“强调了世俗生活的正当性。”

(宁波天一阁。图/受访者供图)

阳明心学的思想浪潮与世界同轨。王阳明提出“新四民说”的同一时代,马丁·路德在欧洲掀起宗教改革,将神的解读权发还普通人。东西方同时出现的思想理念,让世俗生活、个人奋斗有了合法性,点燃经济和科学飞速发展的火种。

在“新四民说”广泛传播的浙东地区,本就发达的工商业进一步成长,宁波商帮逐渐形成。他们以鄞县会馆、浙慈会馆为据点,从宁波出发走向全世界。

这次出发已绵延几个世纪。当年祠堂中悬挂楹联以督促宗族的桕墅方家族,百年之后诞生了方椒伯、方液仙等多位民族实业家。这样的“历史巧合”,还在陆续发生。

不过,吴根友指出,中西两场思想革命看似引发了相近的现象,却指向全然不同的目的地。“新教伦理是把财富作为人生目标,而儒学并不是以俗世的成功为判断标准。”

阳明心学提倡不论出身,“知行合一”“异业同道”的生命力被推广至全社会,儒学教化的作用得到最大化,崇礼向善成为浙东的普遍风尚也就再自然不过。

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有言:“惟浙东的流风余韵,还传衍得很长。”近现代凡是出现“知行”二字,都不能不回溯其与阳明心学乃至浙东实学的关系。

提出“知行并进”的江苏南通人张謇,因其“言商仍向儒”,在后世被称为“状元企业家”“爱国企业家的典范”,但他在著作中写道,自己为了“成此区区工商之事”,身为书生,却“不能与政府隔,不能不与拥资者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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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星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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