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水下珠峰”：知名探险家韩颋和他未实现的新世界纪录
10月12日，原本是韩颋冲击300米洞穴潜水纪录的日子。今年4月，韩颋在九顿天窗下潜至277米深处，再次打破洞穴大深度潜水的亚洲纪录，距世界纪录286米仅差9米。“来日方长”，韩颋曾如此描述自己与世界纪录“擦肩而过”的经历。
九顿天窗是探险者口中的“中国水下珠峰”。韩颋好友、中国探险协会理事杜雷向南都、N视频记者形容，九顿天窗就像韩颋的“家”。近年来，他在这里持续进行水下洞穴探索及潜水教学，并多次参与水下救援。只是这一次，韩颋在这里与外界失联，多日后在水下百余米处被发现。
得知这一消息，杜雷向南都记者发来一句话：“在追求自己梦想的路上闪逝，哪个探险者能享有如此结局。”
潜水闪逝
10月7日17时许，在九顿天窗游玩的林竹（化名）拍到了水中的韩颋。他穿着黑色潜水衣，胸前怀抱着呼吸调节器，正与岸上的伙伴交谈。
不久后，韩颋失联。 黑暗水域吞噬了韩颋的影踪，岸上的人们心急如焚。
村民王娜（化名）对韩颋失联感到非常意外——7日当天，她还在九顿天窗看到了韩颋。“他经常来这儿，穿得很专业，看起来就和平常一样。”
同是潜水业内人士的任先生得知了老友失联的消息。他告诉南都记者，韩颋原计划于12日冲击300米洞穴潜水纪录，并进行网络直播，这几天在做准备工作。
谈及搜救难点，任先生向南都记者分析，九顿天窗环境较封闭，空间狭小。此外水下环境昏暗，有石头。
俯瞰九顿天窗。图片来源：中国探险协会
据都安应急管理局消息，10月8日上午，有群众报警称，潜水界知名人士韩颋于7日晚在该县大兴镇九顿天窗潜水，直至8日上午11时仍未上岸。
事发后，自治区、河池市、自治县应急、公安、卫健等部门及大兴镇及时赶赴现场开展应急处置。9日，杭州蓝旗潜水国际俱乐部专业救援团队赶到事发点开展搜救工作。10日，都安县应急部门联系国内专业水下智能机器人服务公司前往都安参与搜救。
10月11日，韩颋创立的蓝旗国际潜水俱乐部发文称，自7日晚始，潜水员韩颋失联已三天多，由于出事洞穴位置太深，故救援无法完全展开，目前搜救工作未有明显进展。感谢大家的关心，后续可以关注官方正式通告，了解详细情况。
同日晚些时候，南都记者从多位知情人士处获悉，韩颋在九顿天窗水下百余米处被发现。
对于极限运动爱好者来说，死亡并非不能触及的话题。杜雷向南都记者回忆道，之前韩颋和他讨论过，如果生命终了，希望自己能停留在最喜欢的地方。
得知韩颋在水下被发现，杜雷向南都记者发来一句话：“在追求自己梦想的路上闪逝，哪个探险者能享有如此结局。”
水下珠峰
在杜雷看来，九顿天窗就像韩颋的“家”。近几年来，他经常在此潜水、教学。
九顿天窗位于九顿村九顿屯周边，九顿坡立谷边缘的一座山峰脚下。这里清晰见底的果冻水常年保持19℃的水温，在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由于澄江河每到春季和夏季，河面上就会开满洁白的海菜花，来此玩耍的游客称“这是一条会开花的河”。
曾到此地游玩过的韦女士告诉南都记者，到当地游玩的游客以亲子、年轻人居多，“确实是很美，海菜花长在水下，根茎很长、花很多，很壮观”，但“周边环境比较原始，没看到什么工作人员”。
据了解，该景区门票免费，游客可以在此体验游泳、桨板、潜水等项目，桨板需要租借。韦女士说，玩桨板的人比较多，但也看到个别在岸边穿专业服装准备潜水的游客。
游客在九顿天窗游玩。受访者供图
普通游客喜欢来此游泳看花，潜水爱好者则把这里当作“游戏天堂”。九顿溢流天窗群由四个斜井式天窗组成，其最深点仍未被发现，被誉为“中国水下珠峰”。
2015年，澳大利亚的湿骡探险队来到这里，花费7个多小时潜到了水下212米的深度，尽管如此，他们仍未寻找到九顿天窗的底部。
杜雷告诉南都记者，韩颋之所以选择在九顿天窗打破亚洲纪录、冲击世界纪录，也是因为这里相对其他洞穴来说更深、更垂直、更好下潜，水质也更好。
他曾与韩颋一起在此下过水。他说，九顿天窗7至9米深的水下已接近微光层，甚至完全无光，下潜至十四五米就基本是完全黑暗的环境了。
杜雷向南都记者介绍，“在可见光的环境里，各种各样高低不一、层次分明的水草伴着成群游动的鱼，潜水者仿佛在景观鱼缸里游泳”，下潜到更深处则“像在玻璃里一样，水的透度非常好，没什么杂质”。此外，洞穴周围的岩石十分陡峭，垂直向下，“让你感觉到一眼看不到底，也会吸引你去看看下面到底是什么”。
潜水爱好者李先生每年都会到都安潜水一两次，九顿、吞榜、桃花水母、太阳天窗，他都去过。他告诉南都记者，由于不是本地人，不完全了解地形，他也会担心安全问题，因此每次都会与很多人一起潜水，“大家都在自己潜水级别的标准内潜水，互相照应，会减少一些安全隐患”。
李先生还提到，九顿天窗水下有警示牌，提醒潜水爱好者不要进洞。
警示牌背后，是频发的安全事故。
2014年4月，深圳水下探索俱乐部王先生一行3人到该地考察，并进行潜水探险活动，其中一名潜水者入水后迟迟未浮出水面。潜水专家在下潜到51米处的一处洞穴发现了失踪者，经检查确认，失踪者当时已失去生命体征。
2015年，两名中国潜水员在九顿天窗下潜，一人遇难。
2021年，潜水员宫紫薇、董杰的遗体分别于10月6日和2日在都安九顿世界天窗水下被发现。值得一提的是，韩颋也参与了此次搜救工作。
塔尖之人
在潜水界，韩颋有个响亮的外号——“老猫”。
休闲潜水员小飞告诉南都记者：“老猫属于潜水界金字塔尖的人。”
据杭州市潜水运动协会介绍，韩颋出生于1976年，2014年在泰国考取PADI（国际专业潜水培训系统）潜水员证书，潜龄至今已有19年，是国内首位休闲水肺、自由潜水和技术潜水三栖教练。同时，他也是蓝旗潜水国际俱乐部创始人之一。
2010年，韩颋开始学习洞穴潜水探索。
“一个洞穴可能千百万年来从没有人进去过，你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在央视纪录片《极致中国第二季》广西都安篇中，他解释了自己热爱洞潜的原因，“洞穴里的经历或感受，有的时候会把你的阴暗面勾出来，这是对自己认识和对话的过程。”
韩颋把洞潜玩到极致，曾创下多项纪录：空气洞穴深潜世界纪录128米，水下洞穴Mnemo测绘深度世界纪录202米等。
今年4月，他在九顿天窗成功下潜到277米深处，再次打破洞穴大深度潜水的亚洲纪录，距世界纪录286米仅差9米。
南都记者从中国探险协会得知，韩颋起初接触潜水只是因为好玩，将爱好发展为专业后，他感到自己身上多了一份责任。
2015年，韩颋开设了都安蓝旗潜水俱乐部，以培养更多潜水人才。近年来，他还在广西地区开展水下洞穴的系统性探索，负责在都安筹建亚洲首个世界级洞穴潜水培训基地。
韩颋。
此外，他参与创建中国科研潜水体系，协助实施中国极端水下环境科学考察研究；多次负责或参与电视或电影的水下特种拍摄及高难度拍摄，制定并实施解决方案；致力于推进公共安全潜水培训，进行潜水方向的消防、救援培训工作。
2017年，韩颋参与广西酒海井红军长征烈士骸骨勘探打捞，让沉睡在水底83年的红军战士重见天日。2020年，他参与广西都安桃花水母天窗事故的打捞工作，下潜至143米完成遇难者遗体搜索打捞。
纪录片《极致中国第二季》中提到，洞穴潜水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运动之一，即便是最资深的潜水者也会命悬一线。中国探险协会也曾在文章中提及，洞潜事故多发生在不正规、缺乏监管的“野潜”活动中。
韩颋对此深有感触：“不该是这样的。我希望能踏踏实实做一点事情，让大家认识到正确的路应该怎么走，正确的态度应该是怎样，至少能多影响一些人。”
“来日方长”
在好友杜雷看来，韩颋作为亚洲洞潜纪录保持者，在不断突破自我的过程中，却从未突破过安全底线。
“如果换作是我，在感觉和设备都良好的情况下，我能不能和他一样忍住继续下潜的冲动？”谈及今年4月韩颋只差9米就打破洞潜世界纪录一事，杜雷不禁感慨。
相比于沉稳的韩颋，杜雷觉得自己身上带着些许“莽气”。韩颋曾反复提醒他：“在探险的过程中，千万别给自己设定一个必须要达到的‘坎’，这样会造成特别大的安全隐患。”
九顿天窗下潜路线图。图片来源：中国探险协会
“来日方长”，韩颋曾这样描述自己与世界纪录“擦肩而过”的经历。
他曾公开表示，“本次计划深度270至290米，到达计划区域时，我犹豫了1秒，只需要再多1分钟就可以破世界纪录。但是，我现在很高兴，自己抵住了诱惑，按照计划停止下潜、打结、放箭头标、上升。来日方长。”
韩颋对安全的高度把控，还体现在潜水设备的选择上。杜雷曾向韩颋讨教该如何选择CCR，韩颋向他推荐了一款内有两套工作系统的设备。“相当于一个机器里有两台发动机，如果有一台坏了，还能用另外一台。”
杜雷告诉南都记者，在日常的下水活动中，韩颋常身背两套CCR。“相当于他拿着四个安全备份，这对我来说是个特别大的启迪。”
今年4月，韩颋打破亚洲纪录时就采用了双侧挂CCR三元混合气技术。据中国潜水救捞行业协会介绍，CCR是呼吸循环回路系统，可使气体不断在回路中单向循环流动。利用CCR进行潜水可以显著减少气体浪费，大幅延长水下停留时间，使得潜水员有充足的时间完成水下探索。
但CCR也存在使用复杂、操作容错率低等弊端。杜雷分析，韩颋失事极有可能是遇到了设备问题。
杜雷向南都记者解释，在不断下潜的过程中，潜水员需要根据压强变化调整吸入气体的比例。但在使用CCR的情况下，如果氧气比例降低，潜水员可能无法立即察觉。
“个体会有憋闷感，是因为血液内二氧化碳浓度过高。但CCR的二氧化碳吸附剂会把呼吸气体里的二氧化碳全部吸附干净，不会让人产生憋气的感觉。”
而一旦供氧设备发生故障，个体又感受不到缺氧，就可能在瞬间失去意识。
此次韩颋在水下失联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目前不得而知。但“塔尖之人”的离去，并不意味着“大厦将倾”。在探险之路上，勇敢者们仍在前赴后继。
“希望热衷于探险的人，能学习韩颋的钻研精神，通过科学的方式进行探险，而并非一味地冒进，这样才能让整个行业变得更健康。”杜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