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得来”终不浅:再造中国传统手工纸

古人说“纸寿千年”,但那说的不是现代用的A4纸。现代的机器造纸,寿命只有50到200年。

在这个由植物纤维交织而成的王国里,有些纸像踽踽独行的老者,在历史的长河中拖下落寞的背影,而有些纸则如枯木上的新芽,对机械化与工业化抱持谨慎又开放的态度。他们的选择,也许影响着中国传统手工纸的未来命运。

(本文首发于2023年6月8日《南方周末》)

发自:梁平 丹寨 开化

责任编辑:刘悠翔

贵州丹寨县石桥村,手工花样造纸工场。(视觉中国/图)

老蒋家的一个竹塘今年漏了。竹塘就挖在河岸上,四五米见方的一个大坑,砍下来的竹子在里面沤制、发酵,这是造纸的关键一步。竹塘一漏,其他的工序,也跟着停了下来。

老蒋的作坊里挂着蔡伦像。手工造纸七十二道工序,道道不容易,从春天里砍下嫩竹,砍成节、削青皮、剖成片,放入竹塘,到两个月后洗竹丝、晒竹丝、石灰泡料、纯碱蒸煮、碓料踩料,再到最考验手上功夫的抄纸、焙纸、检纸、裁纸,少了蔡伦祖师爷保佑,“措手七十二”,又如何能道道严丝合缝呢?

小河流过老蒋的造纸作坊,流过川东褶皱岭谷,最后流到长江。民国时候的重庆梁平二元纸,也随着长江水,先到万县,顺流而下到汉口,到上海,到东南亚。但现在,“找不到人呐”,老蒋浓重的川东口音,把“人”字拉得老长。现在只剩他一个人守着纸坊,他的女儿去了重庆打工,他的十几个徒弟也离他而去。没有人再从事造纸这门苦营生了。他是重庆市级非遗传承人,但他的身后,已经没有人。

好几年前汪帆去看过老蒋一次。那时候老蒋的纸坊已经是危房,由于是不可移动文物,重修要层层报批。今年,危房终于要重修了。汪帆听到这个消息,“太好了!”她在微信里说。汪帆是古籍修复师,她工作中要用到上好的传统手工纸,所以她关心纸,也喜欢纸。“好纸惹人怜爱”,和她在一起,看她注视纸的眼神,会想起日本民艺运动先驱柳宗悦的这句话。

汪帆十几年来寻找中国各地的手工纸,一直和造纸的匠人们有联系,她写了一本书叫《寻纸》,老蒋是其中二十多位主角之一。书里的匠人们日复一日劳作,劳动本身带来的快感和疲惫,掩盖了对这一文明承载物更为长远的担忧。有很多话,汪帆没有写在书里。

2013年,汪帆所在的单位浙江图书馆对全国手工纸做了一次调研,结果并不乐观,107种各地寄回的手工纸,通过检测的只有19种。古人说“纸寿千年”,但那说的不是现代用的A4纸。现代的机器造纸,寿命只有50到200年。汪帆观察过单位里的藏书,同一个库房里的书,古代的书还没有出现问题,民国之后的书就可能出现黄斑、铁锈痕。原料的改变、化学制剂的应用、制作工艺的流水线化,以及市场需求的不同,都让工业化之后的纸与传统手工纸产生了巨大的落差。

老蒋的纸坊在重庆梁平区七星镇仁安村,村子背靠连绵几百公里的川东竹海,传统纸坊往往和老蒋的纸坊一样,建在溪水出山之处。在山溪水清,出山溪水浊,清澈的溪水是造纸的必要条件。很多地方的传统造纸术已经被列为当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游人们来到山脚下溪水旁的纸坊,田园牧歌式的古代造纸体验中心,让他们看到了所谓的古人“智慧”和“淳朴”。然而,旅游项目下的当代手工造纸不仅遮蔽了这门手艺日渐消亡的事实,更加遮蔽了它更多的发展可能性。

除了非遗展示和书画用纸,人们已经很难想象传统手工纸在现代社会中的其它应用场景。像汪帆这样的古籍修复师,工作中用到的也许是手工纸里最靠近金字塔尖的那些纸,但她孜孜以寻的并不只是这些纸,她飞去全国各地,看各种各样的纸,也在看纸的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手工纸未来的出路,还是要进入生活,让更多的人对好纸有直观的认知”。

好几年前,汪帆认识了安徽泾县守金皮纸工艺品厂的程玮,看到程玮家里有一整套日本的《手漉和纸大鉴》。大多数中国的造纸匠人都会把目光投向日本,从原料、技法、发展道路和面临的问题来看,日本确实已经走出了一条手工纸的重生之路。汪帆花了两万五千多元,托了朋友从日本把这套五十多斤重的书背回来。《手漉和纸大鉴》收集了绝大多数日本手工纸纸样,汪帆一页一页轻轻翻开,流光溢彩的和纸令人目不暇接,有些像夹心饼干一样,也有像棋盘格,或者像皮革、像无纺布,抹茶的,洒金的,不胜枚举。

相比之下,汪帆觉得目前中国的手工纸缺少大众认知,更加缺少“高端的粉丝群体”,“为什么中国的昆曲会重生,因为它有一个高端的粉丝群体,大家愿意去了解它。但是中国传统手工纸,除了用来书写以外,没有人愿意了解它是怎样做出来的,纸好不好,为什么好,为什么书写流畅,没有人意识到要去了解它。”

带着汪帆的很多“没有写在书里的话”,南方周末记者找到了好几位曾经或正在造纸的匠人。在这个由植物纤维交织而成的王国里,有些纸像踽踽独行的老者,在历史的长河中拖下落寞的背影,而有些纸则如枯木上的新芽,对机械化与工业化抱持谨慎又开放的态度。他们的选择,也许影响着中国传统手工纸的未来命运。“任何有机物,总有一天都会消亡的,包括我正在修复的古籍。但是,多一代人看到它,都是好的。”汪帆说。

贵州丹寨,传统手工纸造纸现场。(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图)

像是大海里的沙丁鱼群

造纸的过程经历着某种混沌,纸从混沌的纸浆中升起,凝固,再分离,犹如一个世界的生成。第一次见到造纸术的外邦人,很难不惊叹其中的神秘,日本人就把纸叫做“卡弥”(音),也是神的意思。

二十多年前,黄孟也许就是被这神秘的一幕吸引,从此停下了寻找的脚步。

当时,因为工作的关系,黄孟需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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