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刘和平:从《雍正王朝》到《大明王朝》

  “在思想深度、历史厚度和文学性上,《大明王朝·1566》超过了《雍正王朝》。”刘和平这样比较自己写的两部电视剧。
  写《大明王朝》剧本时,刘和平的工作间里有个香案,左边是嘉靖皇帝,右边是海瑞,两幅头像挂在那里。刘和平每天创作之前,先洗手,再燃蜡烛、三炷香、三跪九叩,然后进行创作。
  刘和平写作完全靠口述,助手以电脑记录,他需要“思(考)”,更需要“想(象)”:“我眼睛一闭,口述的时候,每个人物都自己出现了。这样的写作状态其实是感同身受。”
  他说:“几十年创作让我悟出来,对于文学艺术而言,心的真实是终极的真实。一些懂得历史的观众,开始看纷纷质疑,纷纷责难。说这个不符合史实,那个不符合史实,看到后来慢慢接受,接受了什么,就接受了心的真实。”
  在广电总局组织的重大历史题材审查小组的审片会上,与会的专家一致认为,《大明王朝·1566》把历史剧的水准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而刘和平本人,最喜欢的是历史学家冯尔康老先生的评价:“厚道”。因为“厚道”意味着“理解我笔下的每一个人和他们所处的人生困境”。
  1月30日,《大明王朝·1566》在湖南卫视上演了最后一幕:因为海瑞上书而把海瑞关进大牢的嘉靖皇帝去世,裕王朱载继位,在狱中闻讯的海瑞大哭,昏倒在地。但刘和平透露,戏还没有完,这46集只是他写的《大明王朝》上部,下部《大明王朝·1567》才是高潮。
  
海瑞精神超越了任何体制
  
记者:以往的历史剧会尽量把着眼点放到盛世,比如唐朝、清朝,而且是它的开国、立国、灭亡时期,有矛盾有冲突,戏剧性、传奇性强,但《大明王朝》却把立足点放到了明朝,而且是嘉靖这个疲弱的年代。你为什么会这样选择?
  刘和平:明朝在意识形态方面,专制理念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而由于经济发达,人性解放的呼声也十分高涨,汉民族的传统文化到了明朝进入了两极分化的高峰期。那个时候的人十分矛盾,而且精神人格分裂。尤其是嘉靖的最后这几年。比如在这部戏里,我原来打算把徐文长写进去,那么狂狷的一个大文人,他在胡宗宪的幕府里当幕僚,他本来就神经质,最后精神分裂把老婆也杀了,真正原因在我看来,是因为精神禁锢造成的。
  这个时期最能揭示中国封建时代历史本质的真实、历史精神的真实和历史文化的真实。
  记者:这个电视剧为什么定名为《大明王朝·1566》?
  刘和平:1566年是一个特殊年份:“封建体制走到了尽头,明朝的特点是家国不分,朝廷不分。具体说,紫禁城乾清宫是分界处,乾清门以外是国,门以内是家;门以外是朝,门以内是廷。”明朝皇帝可以不经过法律程序直接在“廷”内也就是在皇帝家里将大臣杖毙。
  嘉靖是在这一年去世的,裕王朱载继位,几十年来皇室跟文官集团争斗在这一年结束,朝和廷开始区分了,隆庆帝把权力交给政府机构,起用了徐阶、高拱、张居正,嘉靖一死他第一个就把海瑞从牢里放出来升官。因此明朝十七帝中我印象最好的是隆庆。
  记者:海瑞并没有起到重大的历史作用,您如何看待被艺术反复放大的海瑞形象?
  刘和平:我的作品没有完成,目前播出的只是上半部,下部我一直要写到万历十五年,一直到海瑞死。有一句名言叫“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是毛主席说的。我们换一种说法:精神的力量是无穷的,康德有一句名言:“人类唯一有价值的就是精神。”
  海瑞这个人严行国家之法,言必大明律例,恪守儒家道统,约束自己,也要求别人遵行。我们不能以海瑞一生干了什么事来衡量他的价值,关键是在那么腐败的社会里,突然有一个清廉正直大公无私的人出现了,他把自己作为人的需求降到不能再降的地方,一辈子坚守原则,在腐败面前从不让步,一辈子都在向封建腐败势力宣战。
  海瑞的反腐败一直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晚年最后一次出山,已经72岁,重病缠身。7次辞官,但皇帝就是不让他退休回家,还专门给他刻了一方印,叫做“掌风化之官”。皇帝都清醒地知道,哪怕海瑞不开口说话,他躺在那儿就行,因为他是清廉的象征。万历十五年,这个榜样终于死了。北京所有的官员集体写祭文哀悼他,南京所有的官员写祭文哀悼他,皇帝亲自写祭文哀悼他。这些祭文哀悼的不是一个人的故去,而是一种精神象征的陨灭。
  如果今人对这种精神不屑一顾,都在鄙视它,质疑它,我们这个民族就彻底完了。
  记者:海瑞反腐最后以失败告终,失败的原因是制度问题。他像与风车作战的堂吉诃德,精神勇气可嘉,仅此而已吗?
  刘和平:现在有人认为,只要健全法治与民主体制,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实际上不可能。解决这些问题需要民族文化的再造和经济现代化转型的完成,这至少要经历几代人的时间,需要民族自下而上的自我觉醒。
  记者:当海瑞被删繁就简地重塑为一个反腐符号,他身上浓重的道德色彩又会给来者指引怎样的方向呢?怎么看待他身上的愚、忠?
  刘和平:每代人都在重新解释历史。从当时的历史背景看,海瑞的身上无疑带有浓厚的孔孟儒学的道德色彩,包括人们认为他的“愚”、“忠”。在今天看,去掉海瑞当时所生存的那个历史背景,他的精神依然闪耀着光辉,譬如正气、正义、廉洁、自律。这些都已经超越了任何体制的范畴,成为了人类永恒不灭的精神。精神是不死的。
  记者:《大明王朝·1566》的结尾是嘉靖去世,隆庆继位,海瑞出狱,你说过下部将以写到1587年“隆万大改革”过程,有人担心下部会不会落入为新圣主唱赞歌的旧思维中,还是将“帝国的惆怅”一挖到底?
  刘和平:历史已经做出结论,以农业为基础的体制下的经济改革,手工业经济发达下的经济发展不可能形成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在那种历史条件下,不可能出现新圣主,更无所谓唱赞歌。我也不会落入“帝国的惆怅”的旧套路中去,该弘扬的是优秀的传统文化和伟大的民族精神。
  
我没有给人物翻案
  记者:在所有的电视剧里,所有的史书里面,皇帝的个性被有意无意抽离掉了,面目呆板,一点也不生动,看上去都差不多。电视剧里嘉靖的驭人之术表现得淋漓尽致,你是怎么找到嘉靖这个人的个性和特点的?
  刘和平:你这个问题特别到位,我始终都是用人生之眼、用文学之眼去看历史人物,这时候文学和史学就分开了,文学的优势就出来了。很多历史剧是编年体的大事纪,受史书影响较大。而这次我想用哲学思考和文学创作再现历史真实。我不去说历史和历史人物是什么,而是尽力去说它和他们不是什么。国事往家里写,大事往小里写,让历史人物自己说话。
  嘉靖是一个不上朝、龙袍都不穿的皇帝,这是一个不想作为“历史最大的奴隶”的皇帝,他想得自在,想得自由,但他又推卸不掉祖宗和江山社稷交给他的责任。嘉靖靠着从老庄那里学来的智慧,认为既然上天选择他当皇帝,他就当皇帝,但个人生活要自己来掌控。他在做皇帝和做人之间找到一个最好的生存点———“无为而无不为”。
  嘉靖是经历过“大议礼之争”的皇帝,深深知道一旦手里有权,就要面对天下责任,掌握利益分配,这个权力背后其实是骂名,也就意味着每天的日子都过不好。高度中央集权的政治体制是最简单也是最复杂的政治体制,真要勤政24小时不睡觉也做不完,还是要懂得“甩手大掌柜”的道理。他的不上朝只是形式,他知道“不可名言”的含意,于是就用这种方式治理国家,比如拿一件东西给朝臣,让他们去揣摩圣意,作为皇帝,他从中也得到乐趣。这个人物你用文学之眼锁定他之后,他绝对就不会是固有模式里那种皇帝形象。
  记者:电视剧中,严嵩这个人物也有新的解读,他在很大程度上是在为嘉靖背黑锅,这和很多艺术作品里的形象完全相反。
  刘和平:我写的严嵩是最接近历史真实的,只不过这一回我用形象说了出来。电视剧里有一段,嘉靖把严嵩叫去痛斥一顿,大雨倾盆,在雨地上严嵩把严世蕃的伞扔掉了,告诉他:“我大明朝只有一个人能呼风唤雨,那就是皇上;只有一个人能够遮风挡雨,那就是我,不是你。皇上呼唤的风雨我遮挡了20年。”
  不要忘记“大议礼之争”,不要忘记朱明王朝和文官集团的斗争从来没有停止过。我们都说严嵩能一手遮天,他遮谁?不是他劝嘉靖到西苑去的,而是嘉靖自己躲到西苑去的;不是严嵩劝他去炼道修玄的,是嘉靖自己去炼道修玄的,为什么不看到这些东西呢?何况严嵩执政,还有一个强力牵制内阁的机构在,所有的公文,没有司礼监里面的那个批红都是废纸一张,严嵩怎么一手遮天?遮不了的。所以说真正暗操独制的是嘉靖,严嵩也不是什么大奸臣,历史本来的面目是这样的。
  你想,严嵩再坏,因为嘉靖的一句话就倒了,因为他另一句话儿子就被杀了,家也被抄了,而且多数归于皇室。
  记者:你的电视剧老是在翻案,为什么?
  刘和平:其实有一种呼唤,在新文化运动那个时期就已经提出来了。“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我不是说我自己狂妄和冒昧,我想在这两句话后面再加上一句,“清醒之认知”。今天的社会已经给你提供了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这么一个环境了。但我们现在最缺的不是这两个东西,是清醒之认知。尤其是我们这些人,你既要清醒地认知当下,也要回过头清醒地认知历史,历史是有很多偏见的。不能说我总在翻案,只能说我在不断地试图探索历史背后的真实。很多人看我的作品总觉得有很强烈的现实观照,我说不是,因为今天我们还生活在传统文化之中。我绝对没有影射,你看我写的作品,哪一件事、那一句话不是明朝人做出来的?说出来的?或者是能做出来的?能说出来的?
  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因为我们是从历史中走过来的,是吧?每一代人他仍然生活在传统文化之中,远近而已。
  记者:《大明王朝》吸收了哪些史学界的成果?
  刘和平:我的文学创作背后有许多支撑,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史学界研究成果的支撑。譬如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等明史专家从各个不同角度研究明朝制度和明朝文化的学术成果。还有我的老师如刘泽华先生和冯尔康先生,一个一辈子研究中国政治思想史,一个一辈子研究中国社会史和明清史,他们在我写《大明王朝》时都直接给予了我很多指导。正是有了史学界的学术成果在前,才有了《大明王朝》的文学成果在后。因此再大的艺术虚构我都有底气。这就像练武术的人,有了内功,十八般兵器使来都能得心应手。我不怕别人说我的作品不符合史实的原因也就在此。
  
文学必须占领影视阵地
  记者:为什么说《大明王朝》超过了《雍正王朝》?
  刘和平:在写《雍正王朝》时,我对帝王的认识还停留在托尔斯泰那个哲学命题上:“帝王是历史最大的奴隶”。但当我再来认识嘉靖皇帝的时候,我发现“帝王是历史最大的囚徒”了。改编《雍正王朝》时我必然要受到小说的制约,而创作《大明王朝·1566》时我已经能够做到“行于所当行,而止于不可不止”(苏东坡语)。
  在写作这部作品的过程中,我进入这么一种自由创作的状态,也没有什么提纲,写完第一集,自己不知道第二集是什么,写到哪儿算哪儿。我原来是想从现在的第一集写到万历十五年海瑞去世,但突然发现,写到嘉靖时,就已经接近50集了。这样《大明王朝》就只能分为两部了。下部中海瑞最大的敌人是张居正。张居正要推行新政,要发展商业经济、增强国力,但为此丧失很多精神和伦理道德,海瑞一方面也想推行新政,一方面却坚持道德原则毫不退让,两个人各有各的道理,没有谁对谁错。这就好比一个人站在山顶上,一个人站在山脚下,在各人的眼中,对方同样渺小。
  记者:如果这个电视剧没有中纪委的推动,你还会写吗?
  刘和平:我回答这个问题只能是一句话,作为观众,你自觉地先忘记这个背景,再来看这个作品,它是不是能感动你,让你起共鸣?如果是的话,没有人倡导它也会出来,可能不是现在出来,会晚个一年半载出来。
  中纪委认为除了鲜明的反贪污腐败,这个电视剧还讲了我们这个民族许多做事的准则和做人的道理,他们认为应该让各级党委政府官员看看这个电视剧,应该怎么样去做官,应该怎么去行使手里的公权力。
  记者:为什么你总提“文学必须占领影视阵地”?
  刘和平:现在可以称之为图像文化时代。受众最多的艺术就是电视剧,其次是电影。至于舞台剧、音乐、文学等那些艺术都被边缘化了。其实,商品经济时代,各个方面也都需要文学,而文学自己就是不进去。
  今天我们的影视艺术最缺的就是文学,凡是用成功的小说改编的电影和电视剧,它的票房和收视率往往很高。
  中国和其他国家还不同,电视剧取代了中国几百年来的戏剧,成为大众需求最大的艺术形式,它正在慢慢成熟和发展的过程中,在这个过程中,电视艺术要主动地与文学联姻,文学也要自觉地进入电视剧领域,不要自作清高,将其视为快餐文化。《大明王朝·1566》也算一次文学和影视艺术联姻的尝试吧。
  

  1998年“小燕子”在湖南卫视闹,《雍正王朝》在央视热,9年后,湖南卫视首播了《大明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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