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忆沩:幸免于仇恨的叙述
在《元素周期表》里,“金”是关于被俘的故事,“铈”是集中营的经历,“铬”是回家之后的遭遇。
1943年12月,游击队员列维被法西斯武装抓获。3个月后,他被送往著名的奥斯威辛。同一批送抵奥斯威辛的650“件”人中的525“件”被直接送进了毒气室。列维的专长使他能够幸存下来。战争结束之后,他像奥德修斯一样经历了千辛万苦才回到故乡都灵,回到他出生的那幢楼房里。列维关于奥斯威辛的回忆《如果这也是人》初版于1947年。这本书被许多人当成是关于非人性的“大屠杀”最人性的回忆。而列维关于“回家”的回忆《停战》初版于1963年。这本书将读者带回了战争结束时支离破碎的欧洲,让读者经历到受伤的身体和灵魂在康复的过程中继续受伤的过程。
在《元素周期表》里,“金”是关于被俘的故事,“铈”是集中营的经历,“铬”是回家之后的遭遇。但是,正如在《如果这也是人》和《停战》中一样,在这些篇章中,仇恨没有立足之地。像许多伟大的作家一样,列维疼爱语言。他不会容忍用肤浅的情绪来简化语言的细腻和折损语言的宽厚。他要用深邃的思想、沉静的观察以及充满希望的联想去滋养语言,给语言丰满的生命。同样像许多伟大的作家一样,列维并不溺爱语言。他不会纵容语言的狭隘,他不会纵容语言的残暴,他不会纵容语言的贪婪。他要求语言美观、节制、从容和健康。也就是说,他拒绝用仇恨来哺育语言又拒绝用语言来制造仇恨。
幸免于仇恨,才会出现这样的场面:“那个人第二天又来了。……当我告诉他化验的结果,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闪烁出了复杂的微笑。他说:‘我很高兴。我总是说事情很可能这样结束。’”
接下来,这个前一天来到实验室请求列维为他化验他带来的那包东西是不是糖或者里面有没有混杂什么“脏”东西(因为他的猫、他的女儿以及他自己试过一点之后都呕吐了)的人给列维讲述了那包东西的来历。这个人是一个出色的鞋匠。他在这个行业中经营了30年。不久前,一个年轻人在他的附近开张了同样的生意。年轻人把场面做得很大,可是生意却并不理想。于是,年轻人开始编造和传播老鞋匠的“劣迹”。可是,这反而更损害他自己的生意。终于有一天,年轻人悄悄把那包“糖”送到了老鞋匠的店铺里。
老鞋匠娓娓道来,他的语体与列维的文体非常接近,这大概就是列维直接将故事引用出来的原因。听完故事,列维询问老鞋匠会不会去起诉那个年轻人。老鞋匠说他不会。他说他不想毁坏那个年轻人的生活。“这个世界很大,每个人都会有他自己的位置。”老鞋匠解释说,“这个年轻人不知道这一点,可是我知道呵。”
老鞋匠的话证实了列维前一天对他的印象。他觉得他像一个乡间的哲学家。前一天在他走后,列维马上开始化验。他在这篇以化验结果为题的文章里极为详细地叙述了他的化验过程。关于化验结果,列维写道:“简单地说,它就是砷……”在我的这个省略号里,列维堆砌了两个典故。其中一个非常通俗:列维解释说,它就是“包法利夫人的那种砷”。还能有对“砷”更好的解释吗?
这种“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式的用典是《元素周期表》给阅读带来惊奇的重要手段。而列维给世界带来的最大的惊奇却是他自己生命结束的方式。《元素周期表》在美国出版后的第3年的一天上午,列维的生命在他出生(也是他们家一个世纪以来一直居住)的那幢楼房里结束。他坠落的身体与地板的撞击声竟没有惊醒他93岁的母亲和他32岁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