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相】莫言老家往事
莫言说他想象力的重要来源是饿。他是1955年生人,“低标准”三年刚好五六岁,正是当地话讲“狗都不希见”的年龄,所以干出了——在餐桌上,看到堂姐手里的地瓜干儿比自己的大片,硬换过来,继而又觉得还是原先那块更大,硬要再换回去——这种让自己的亲妈在大家族餐桌上没法做人的事情。
莫言说他想象力的重要来源是饿。他是1955年生人,“低标准”三年刚好五六岁,正是当地话讲“狗都不希见”的年龄,所以干出了——在餐桌上,看到堂姐手里的地瓜干儿比自己的大片,硬换过来,继而又觉得还是原先那块更大,硬要再换回去——这种让自己的亲妈在大家族餐桌上没法做人的事情。
回家跟我妈谈起这件事,我妈很乐,她60年挨饿的时候,被我姥爷派到了乡下,一是省家里的饭给我两个舅舅,二是毕竟农村地里往外长庄稼,怎么都有口吃的,还可以打登点儿“跑瓜”回家。而那个乡下,就是姥爷的老家,也就是莫言挨饿的地方——山东高密东北乡。
去了住在一个叔伯婶子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也是吃地瓜,但地瓜瓤都晒干儿了,只能吃地瓜皮,不是慢待远道来的亲戚,全家人都这么吃,包括干庄稼活儿的汉子,包括婶子自己。没有特例,那晒干儿干什么?留着。留着给谁吃?留着以后吃。
菜没有,自家院子里种着两排葱,到饭点儿了打外皮撕几片儿黄了的葱皮,绿芯儿不能动。“不黄不吃,那不一直吃葱皮?”“对,他们节约,觉得吃绿叶子太不过日子了。”
当地人爱吃煎饼,家家都有鏊子,看上去有点像把铁锅翻过来使,舀一勺地瓜面搀高粱面的糊糊,用竹片子刮板慢慢刮开,摊匀了,烘到干脆,奇香。年景好的时候煎饼卷鸡蛋,年景不好卷大葱,顺着葱滴答一溜面酱,也是美食。我妈串门看到一个邻居婶子,卷了棵葱,左手握着煎饼卷子,右手拽着葱,咬一口把葱往下拽拽、咬一口把葱往下拽拽,一张饼吃完,葱还是完整的一根。见我妈好奇,她很坦然地说:有根葱逗弄着爱吃饭就行了,不用真吃。
也是这个婶子,有天晒被子,从床上扫出尺把长一根线来,扭头找根针,认上那根线,缝到裤子上,“富人穿缎,穷人穿线”。我觉得这个故事特别好笑,问我妈缝上那一道能怎样,我妈很认真地说,多那一条线,就更结实一点儿。
还有个邻居,感冒抓了3副中药,煎了,喝了,好了。把药渣子放在窗台上晒干,收起来,下次再感冒,再煎了喝。循环往复。我妈问那家人,这三副药使了多久了?不多不少,正好10年。还在晒着呢。
我妈在东北乡住了一个多月,见识了农村妇女极度辛劳的生活。早晨四点多爬起床,挽着篮子到坡上拾菜,回来剁烂,喂猪,喂鸡,喂兔子。上午下坡干活,晌午赶在汉子们回家前,一溜小跑回家准备午饭。下午忙完,吃了晚饭,要趁着天光还亮纳鞋底,麻线都是抽空儿搓出来的,家里大大小小的人口穿的鞋都是自己做,用破衣裳,厚点的、整状点的料子裁鞋面,口袋领袖的碎布泡乏了,捣碎,打浆,晒干,用麻绳细细地纳密实,当鞋底。有月亮的夜晚舍不得睡,就着月光在场院里切干儿,地瓜干,成麻袋成麻袋的,皮切下来当口粮,瓤子切好装袋,连夜挑到河滩上占地方,占了地方好晒干儿。第二天又添了营生,上午得抽个空——通常是汉子们坐在地头歇歇抽袋烟的空儿,她们要跑到河滩上去,给地瓜“翻干儿”,晒了正面晒反面的意思。
我妈那年11岁,农村妇女惊心动魄的繁忙让她长了心眼——绝对不能到农村。后来号召工农兵下乡,她抵死不去,无论居委会大姨们把农村描绘得多么天花乱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