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虹 演艺圈最后的贵族
潘虹老了,但她依然修长、冷傲,耽于内心,气质卓然
潘虹老了,但她依然修长、冷傲,耽于内心,气质卓然
1994年1月1日,潘虹独自在上海的家中守岁。
“零点。一个最特殊的时刻。它既属于前一夜,又属于后一夜。它既不属于前一夜,又不属于后一夜。尴尬如我。”她写道。这一年,潘虹40岁,作为女人,她站在青春与衰老之间的门槛上,作为演员,她面临盛极而衰还是东山再起的选择题。
已经过去的整整一个80年代,是属于潘虹的:1983年因在《人到中年》中饰演陆文婷获金鸡、百花双料最佳女主角;1985年因在《火龙》中饰演李淑贤获香港金像奖最佳女主角;1987年因在《末代皇后》中饰演婉容获大马士革国际电影节荣获最佳女主角;1988年因在《井》中饰演徐丽莎获金鸡奖最佳女主角;成为中国唯一一位两次获得金鸡奖影后桂冠的女演员,同年还在意大利陶尔米纳国际电影节最佳女主角……《最后的贵族》拍摄完成后,美国《时代》杂志以潘虹作为封面人物,照片是由一位美国记者在《最后的贵族》片场拍摄的。中国改革开放之后第一位成为《时代》封面人物的是邓小平,第二位就是潘虹。
因为她大眼睛里传递出来的那种高贵的忧郁,影坛大师戈达尔甚至突发奇想,要让这个来自东方的女演员饰演好莱坞最神秘的影星嘉宝。
潘虹在谢晋执导的电影《最后的贵族》中的造型 图/潘索菲
抱着骨灰盒上路
潘虹原名刘蓉华,身世复杂,据说有俄罗斯血统。1950年代期间,父亲被打成右派,父母被迫离婚,潘虹改随母姓,她起了安全的名字:潘红。在到处遭人白眼的年代,她得用“红”字表达跟自己的“黑”划清界限的忠心。跟米家山结婚后,米家山把她的名字改成了彩虹的“虹”。绚烂的幻影,仿佛她半生的谶语。
10岁的时候,潘虹的父亲服安眠药自杀了。母亲去了龙华火葬场,想看他最后一眼,她在雨中站了很久,“但是他们不让她进去,他们要她划清界限。”
即使领骨灰也不让去,只好由潘虹去把“爸爸”领回来,
10岁的潘虹站在龙华火葬场的门口,发现那里全都是跟她差不多大的孩子。“全都和我一样,手里提着一个包袱,没有一个大人,只有替他们的父亲或母亲来承担一个结果的孩子们。”
这是她第一次触摸到死亡,她后来无数次回忆这一天,并坚信这一天里,某些东西渗进了她的血液,决定了她的性格与命运。
火葬场看门的老头出来了,接过死亡通知书,第一句就问潘虹,有没有给爸爸带袜子。“他说他一个脚光着。”
老头停了停,又说:“回去不要告诉你妈妈,你爸爸的一个耳朵被撕下来一大半,挂在脸上呢。”
“这一瞬间,我忽然觉得,爸爸死了,这是解脱。……我把钱递给他。他拍拍我的头,说,‘回去听话一点。’我点点头。那种感觉,不像是一个老人在关照一个孩子什么,倒像是两个大人在达成一种默契。”
“他的死,使我一下子超越了时代,超越了年龄,甚至超越了痛苦。也就在那一刻,我彻底失去了我的童年。”潘虹说,人的一生无非考虑两大问题,爱与恨,生与死,其他的一切问题都依附在这两大主题之上。
她身上始终有种跟演艺圈格格不入的落寞、矜持、倔强,由来于此。
80年代悲剧皇后
过早的成熟,让她早早地盛放了。
23岁凭借一部《苦恼人的笑》成名,导演杨延晋力排众议选中她出演女主角,只因认定潘虹那双大眼睛“具有一种耐人寻味的忧郁气质”。辉煌接踵而至,27岁得全国大奖,29岁得国际大奖,32岁获“世界十大影星”称号。
1982年饰演《人到中年》的陆文婷时,潘虹只有28岁。谌容本人对潘虹出演陆文婷就十分不看好,她当面对潘虹说,“你太漂亮了,不是我想象中的陆文婷形象。”
陆文婷的美是不露声色的,演员太漂亮当然会为陆文婷减分。既然如此,潘虹就只能寄望于观众忘掉潘虹,记住角色。她断绝了一切交际活动,到四川医学院体验生活,整天跟医生泡在一起,查病房,看手术,跟病人谈话,而且一次次地在医院抢救室中,胆战心惊地目睹了更多的死亡。
潘虹传神的大眼睛,同样给《人到中年》的另一位导演兼摄影师王启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因此修改了分镜头剧本,加进许多陆文婷眼睛的特写镜头,潘虹试图用恋爱时的陆文婷、工作时的陆文婷、丈夫前的陆文婷和病人前的陆文婷的不同眼神,传达人物坚毅、严肃的个性和复杂的内心世界。——为了得到陆文婷临死前那迷茫、失神和飘忽的眼神,拍摄这段戏前,潘虹连续几天熬夜不睡觉,好叫眼睛看起来更加涣散。
《人到中年》在国内公映,取得了轰动效果,唤起了中国整整一代知识分子的命运趋同感。无数观众哭着看完了这部影片,自认“铁石心肠”的女排教练袁伟民哭得热泪盈眶,谌容看完影片感动不已,承认自己当初判断失误,她撰文说:“我听到很多关于潘虹为塑造这个人物而做的种种努力的故事,那本身也是一篇动人的小说。”
《寒夜》、《火龙》、《末代皇后》、《井》、《最后的贵族》……潘虹在中国电影史上留下了一串悲剧角色,“我这个活在银幕上的女人,已经在角色里经历了太多的人生。总是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眼泪,所以在自己的故事里就只好三缄其口,欲说还休。”
永远不忘米家山
“所有的人都以为,我俩的手里,握着无限幸福。只有我知道,那里面一无所有,连最起码该拥有的也没有。还有什么样的误会比这样的错觉更叫人黯然神伤?”
“一个从小遭人白眼的右派的女儿,一个10岁父亲就自杀的小姑娘,一个24岁结婚、32岁离婚的独身女子。”
“从10岁起,我就知道,我的顽强是我唯一的依靠。当我追着那个骂我是反动右派的小崽子,吐我满脸唾沫的男孩,拽着他的胳膊,用他的袖管擦干净我的脸时,我不是勇敢。我只是明白,一个没有父亲的女孩,没有资格哭泣。”
跟米家山的新婚之夜,这个普通的电影厂美工问这个普通的电影厂演员,“你想要什么?”潘虹说,“我想要成功。”
她要到了。但是她后来无数次希望她当时不曾要过这个,而是别的。
为了能在事业上对潘虹有所帮助,米家山专门去北京电影学院进修了导演系。潘虹接戏,他是第一个把关人;潘虹演戏,他四处帮她找参考资料、录像带;新片上映,他又是第一个观众和批评家。普通的美工后来成了知名导演,普通的演员后来成了大腕明星,可惜改变的不仅止这些,他们不再在一起了。两个曾经默默无闻的年轻人,他们要为对方做的事情已经做到,但对方已经不在。
跟米家山低调的不置一词不同,骄傲的潘虹惟有在这件事情上一反常态。离婚以后,在任何采访中,她都不讳言米家山是她一辈子的牵挂,始终对他念念不忘,永远强调她跟米家山还是亲密友人,常有往来,甚至在米家山再婚以后依然不改口径,声称自己对米家山比他的新太太对他更好。虽然自尊让她对当初离婚的真正原因语焉不详,但却不妨碍她怀念起前夫来总有话说。她有过男友,可再未婚嫁,孑然一身,绝少绯闻,每次看到她在媒体的劝诱下又一次追忆米家山,总叫人替她唏嘘。
角色附体,她多么像《最后的贵族》里佩着金蜘蛛独舞的李彤。
迈过40的门槛
《最后的贵族》以后,潘虹一度陷入事业上的低谷,《独身女人》和《女人·TAXI·女人》两部戏反响不佳,加上当时整个电影行业不景气,潘虹想过逃避,她去德国、去日本,“我想我再也不演戏了。不演又怎样?中国电影又不靠我一个人。”
在日本的那些日子,早上踱进厨房喝咖啡,然后看电视,中午出去上学,有时还去各处旅游。收入也不愁,在黑泽明的摄影所只拍两部广告,报酬就比国内拍几十部片子都多。可精神上的失落依旧,甚至更甚。
“后来我想明白了,中国电影是不靠我,可我靠着电影啊。没有它我就是活不好。拍电影就像抽大麻,毁我身体,耗我精力,使我伤神,使我心碎,使我失去我的生活、我的婚姻,但我就是有瘾。简直有病!”
她回来了,自己磨剧本、写故事大纲、找编剧、报批,她在《股疯》里饰演上海里弄小市民范莉。
范莉是个普通女人,有着市井女人的精明、泼辣,她十几年如一日勤俭生活,对生活的要求那么低、那么简单,就盼望着能从石库门的阁楼搬进新公房,用上煤气和抽水马桶。她去炒股,目的很单纯,无非是想发点财,活得过瘾一点。潘虹说,表面上范莉是个喜剧角色,但是越向她靠拢,越觉得这个小人物悲剧的深刻。
“我毕竟是第一次以这样一种形象出现,不少朋友听说后都为我捏了把汗,担心我演不好,反而砸牌子。用他们的话来说:潘虹平时就有点云里雾里、神神秘秘的,总给人一种距离感。以这种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演一个成天和柴米油盐打交道的庸俗女人,悬!可我更相信“不破不立”这个朴素的道理。而且还不能小破小立,一定要大破大立。”
这一年,她凭借《股疯》,获得了百花奖和金鸡奖的双料最佳女演员,再次站上了事业的高峰。
这一年就是1994年,她独自在家守岁,写下自叹身世的《潘虹独语》,这一年她40岁,已经是陆文婷的年纪。
人间已无陆文婷
演艺圈是势利场。这几年,关于潘虹的消息越来越少,在百度上搜索“潘虹”,大量优先跳出来的选项,是一个年方20的叫做“潘虹樾”的快女。我们有时会在电影电视里看到潘虹依然清瘦优雅的侧影,演技已经炉火纯青,大多时候是演某个母亲、某个皇太后或某个婆婆。
促狭的记者们会在新片发布会上,诱导潘虹说出对戏份的不满足,但潘虹只说,“像我这个年纪的女人,不演妈妈又演什么呢?”
电视里新版本的《人到中年》正在热播,女一号是陈冲,也算跟潘虹一代的影人。可惜,剧本面目全非,加进了许多时代元素,跟谌容当年的小说已经无关,女主角的名字,也不叫“陆文婷”。老一代的怀旧观众在这里找不到他们的陆文婷,而新一代的观众根本不知道谁是陆文婷。
“我这个年纪的女人”成了潘虹的口头禅,也是她用来对付外界的另一把自我保护的盾牌,你很难猜测这句话背后,埋伏的到底是美人迟暮的不甘,还是她与岁月之间达成的一种和解。她依旧独居,做运动也只做不用跟任何人协调合作的游泳,读书,写些类似《风吹哪页读哪页》的随性文字,刻意保持着跟势利场的距离。她们那一代为了演个医生就要花半年泡在医院里的电影人,现在已经越来越少了。作为经典回顾,电视里偶尔还放《人到中年》和《最后的贵族》,常常是在夜半档。
潘虹老了,但她依然修长、冷傲,耽于内心,气质卓然,在她笔下出现过的情人“赛”,曾经真诚地赞美她:“你是一个平民贵族。”只是,我们已经渐渐进入了一个没有贵族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