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史上最长报道 | 极罪:没有结束的细菌战(上)

本文5万余字,创下南周自1984年创刊以来单篇文字报道最长纪录。前后五年时间的追踪撰写,披露了二战期间日本对中国使用细菌武器的历史细节,及事后中方对日索赔的漫长历程。

1931年到1945年,石井四郎在中国东北开发细菌武器的14年间所杀的人近万。这仅是731一个细菌部队,在中国,还有100部队、还有设在北京的1855部队、设在南京的1644部队和设在广州的8604部队,这些部队统统用人体作实验。(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记者南香红的《极罪:没有结束的细菌战》,全文5万余字,创下南周自1984年创刊以来单篇文字报道最长纪录。前后五年时间的追踪撰写,披露了二战期间日本对中国使用细菌武器的历史细节,及事后中方对日索赔的漫长历程。
国耻勿忘。又逢“7.7抗战纪念日”,现录全文,以飨读者。 
■本文首刊于2005年7月《南方周末》

编者按:

又是7月7日。68年前,北京宛平的中国驻军正在奋起回击日军的炮火,他们不知,从此之后,中华民族进入了历史上最惨烈的八年抗争,而浙江义乌崇山村的百姓,则安于乡村生活的宁静,不知致命的病菌将在4年后降临,把这里变成人间地狱。

非常遗憾的是,在抗战胜利60周年之际,日本依然只是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受害者,而对其侵略行为避而不谈。

日本反复叙述的受害史,是60年前,两颗原子弹在日本广岛、长崎的爆炸。而奇怪的是,日本却对他们自己发明的一种同样恐怖而灭绝人性的杀戮却似乎没有记忆。

这就是细菌武器。如同日本成为惟一的核武受害国,中国也是二战时期细菌武器的惟一受害国。当然,这里边有一个根本性质的区别,这就是日本是二战时的侵略国。

原子武器是瞬间的毁灭,细菌武器却无声无息。原子武器是精确定位的、预先设定的毁灭,细菌武器却是无边无际的蔓延,在植物、动物、人之间反反复复传递的死亡。

中国不幸,曾被侵略者发明的细菌武器污染了20多个省市的土地,造成不少于100万人的死亡。中国更不幸,因为在战争过去60年后,国际社会对这一杀戮罪行并不了解,加害者对此也佯作不知。

这不公平--原子武器的受害者的控诉为世界所闻,细菌武器的受害者却被整个世界所忽略,承受着日复一日的煎熬。世界充满了恐核的声音,但细菌武器的危害却为大多数人所未知。

这更不公平--一边是那些今天伤口仍然流淌脓血的老者,他们的人生完全陷于悲苦,还有那些连姓名都没有留下的妇女和儿童、青年和老人,那些死于鼠疫的蜷曲的黑色身躯;一边却是实施这惨绝人寰的屠杀的所有战犯,安然地逃脱了他们的罪责,在芸芸众生中恬然度日。

战争过去了60年,这桩人类文明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幕却到今天还没有完全揭露出来。这是一段被日本和美国联手抹掉的历史。而掩盖和揭露进行的角力和较量,就是60年前的战争的延续,是历史活生生的在今天的上演。

我们选择在今天特别推出由记者南香红以5年时间追踪撰写的这组长篇报道,它披露了很多不为人知的历史事实。

在回顾这一人间极罪的过程中,我们再一次被侵略者的残酷深深震撼。我们认为,作为与核战争同样恐怖的杀戮方式,细菌战历史应得到应有的更多关注。历史不该被隐瞒,不能被漂白,我们深信,这才是对历史真正的负责。细菌战历史足以让我们警惕,如果对侵略战争的罪责和根由反省不彻底,和平的理念就不能真正植入人们的心头,类似的恶就有可能再度横行于世。

 

■追寻

丨追寻:我们为什么要告

一场确凿发生的历史惨剧,为何不同的人从不同的角度看来,结果会截然不同?为何才过了几十年,历史就变得模糊不清?为什么中国人这么晚才开始追寻历史真实、追讨公平?细菌战是对中国人的侵害,为什么中国人反而要到日本去打这场官司?
“历史是看得见的。”王选说,“在这抗争的8年中,我这个从未经历过战争的人,摸到了历史沟壑与脉络,摸到了中国人流淌在60年前至今都没有干涸的鲜血和眼泪。”

王选,作为侵华日军细菌战诉讼案的原告,可能在7月中旬第42次站在日本的法庭上。

1997年,一身青衣的王选站在这里,向法官向日本政府向世界发出了中国受害者的声音。至今,这场诉讼已经持续了8年。而追寻这段历史真相的努力已经进行了更久。

围绕细菌战的法庭角逐至今已是整整8年,一次次的出庭,一次次地上诉。坚忍、持久的追寻,说到底,就是为了历史的真实与责任。

败诉了,还告不告

王选(王景春/图)

8年的岁月可改变很多,但仍未能改变一个结果:中国的原告败诉,日本法庭驳回赔偿和道歉的要求。中国原告当庭抗诉,向更高一级的法庭再次控告日本政府。

“败诉”,这一结果早在2005年3月王选就已经预计到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日本政府肯定是不会认错和道歉的,那么经历了2年准备8年诉讼之后,我们还告不告?不告,我们为什么要退?告,我们为什么要告?”

2005年5月16日,王选来到义乌崇山村,向原告们提出一个严肃的问题:“败诉了,我们还告不告?”

那一天,在义乌江湾镇曲江王家祠堂里,面对着父老乡亲,王选大声地说:“我们坚持到了今天,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赔几个钱吗?……

我们要道歉,要谢罪,要承认事实!“

“我们这样做是为了中日友好,是为日本不再犯这样的错误,是为了日本人好,是为了人类。所以就是败诉了,我们立即到联合国去申诉。”“我们是为了我们的尊严,你们大家说我说的对不对?”

下面坐的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60年前战争的亲历者和受害者的遗属。他们大声而坚决地应和:对!对!

从老人们胸腔里发出的沉浊的声音在古老的祠堂的雕花木梁间回绕,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它好像是从历史深处发出的,老而弥坚。

永远没有败诉

“败诉”,这是一个让王选愤怒的词。

在王选那永远都没败诉这个词。

2002年8月27日,东京地方法庭经过28次开庭宣布了一审判决的结果是:承认原告所指认的细菌战加害事实,但驳回原告赔偿、道歉的诉讼请求。

国内很多人的认识就是简单的败诉,但日本各媒体重视的是,法院首次认定二战期间日军曾在中国使用细菌武器,并全面认定了原告方提出的受害申诉,承认日本政府对此有国家责任。王选说,两相比较,就比出了对这场诉讼的价值的认识和判断问题。

“我们倘若失去历史,还将失去从历史的教训中得到进步的机会。”王选大声疾呼。

1997年8月11日,中国的108名细菌战受害者将一纸诉状递到日本东京地方法庭。1998年2月16日法庭进行了第一次开庭。接着是一审败诉,原告们申请二审,二审再次败诉。但是在这一次次的败诉下,是一段被淹没和有意掩盖于历史迷雾下的真相的一再显现——细菌战,人类历史上最黑暗最惨无人道的一页历史大白于天下。

超越诉讼自身的意义

原告们在幽冥昏暗的现实与历史中摸索,将散乱的历史碎片一点点地拼凑起来,把千万条线索一段段连起来。诉讼的过程中,中国浙江、湖南的原告们将自己家乡的受害情况有史以来首次系统、详尽地描绘出,写成一部活生生的、可看得见摸得着的历史

细菌战诉讼的中国原告们向法庭提交了苏、美、中、日4国的大量历史资料。其中数千页美国国家档案资料,包括战后日军细菌战罪犯作为交换向美国提供的技术资料及证明美国掩盖日军细菌战的美国官方文件。有的证明和材料是第一次披露于世。

一万个曾不为人所知的生命留下了姓名。60年前悲惨地死去的人,是曾经在中国这片土地上生存过的一个生命,他们就那么悲惨地寂灭了,一直一来没有人替他们喊出冤声。

“一旦(日本)国家司法机关经过证据调查对细菌战的事实进行认定,这一认定就具有绝对的权威,以后任何人也不能否定、歪曲和掩盖事实真相。”细菌战诉讼辩护团团长土屋公献在判决之后的新闻发布会上说。

“法庭在没有原告方受害的直接医学鉴定、间接法律公证的情况下,对如此纷繁复杂,且年代久远的事实作出全面认定,使之成为不争的事实,从法的角度来说是大胆的义举。可以说,法官们最终作为人,听取了被强权出卖和压抑的弱者的呼喊,站到了原告一边”。(王选)

“重要的是已经打开了‘死亡工厂’的盖子,揭开了日本细菌战的黑幕……这也是种胜利。”(王选)

因此,日本媒体的报道称,“细菌战诉讼拧掉了日本人脑袋里的螺丝钉”。“(细菌战诉讼)判决打破了强权的封锁,通过日本各大报社的报道,将这一段历史传达到日本各家各户。事实上,之后在日本出版的一些严肃书籍中,已有专家学者在引用判决中的关于细菌战的内容陈述。”这是王选从日本带回来的信息。

“细菌战诉讼也因之具有了一个超越自身存在的意义。”

丨追寻历史真相的人们:看见了,就不能背过身去

这是一群倔强的人们,他们来自中、日、美三国。他们自己不是细菌战的受害者,但没有他们,可能就没有今天世人看到的细菌战真相

中国公民——王选

这是一群倔强的人们,他们来自中、日、美三国。他们自己不是细菌战的受害者,但没有他们,可能就没有今天世人看到的细菌战真相

战争过去近半个世纪后,人们才追寻历史真相,真正反思战争。重庆大轰炸、南京大屠杀、731部队、细菌战、慰安妇、劳工奴役,战争并没有过去。只不过中国的反思整整比日本、美国晚了15年。

王选是1992年才知道日军侵华期间使用了细菌战,那一年她40岁。

“我怎么会在40岁才知道这件事?是谁设置了历史的雾障?”

王选认为谁也无权剥夺她知道的权利,更何况她的家人就有死于细菌战的。

2002年11月,侵华日军731部队少年队员田村良雄来到浙江省义乌市崇山村向细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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