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陈冠中 杂种世界主义

李欧梵说,香港是『杂种』,特点是『杂糅』。陈冠中亦极为『杂糅』, 他将此释义为『杂种世界主义』。

李欧梵说,香港是『杂种』,特点是『杂糅』。陈冠中亦极为『杂糅』, 他将此释义为『杂种世界主义』。

 

陈冠中 作家、文化学者。出版《盛世:中国2013》、《裸命》、《城市九章》、《我们这一代》等诸多作品。

陈冠中的1964年只发生了一件事。1963年,披头士在英国发行第一张唱片,风靡世界。1964年6月8日,披头士第一次到访香港。12岁的陈冠中与大一岁的姐姐、同班同学,去电影院看了不止十次披头士的电影《一夜狂欢》。电影里,四个英国青年将平凡的一天变成独特的一天,由音乐迷恋者跳脱为音乐天才,用摇滚制造了一场革命。电影被定义为一代年轻人的反叛原则,他们由此进入了崭新时代。

陈冠中的新时代从头开始。受披头士的影响,他留长了头发,穿上牛仔裤,弹起吉他,和青春期少年们手拉手唱英文歌反战。并且,想当然地以为谁都能够接受平等和参与性民主,哪怕是父母。

十年后,香港股市在狂升后陷入“股灾”。陈冠中长成青年。股市强震给初入社会的青年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堂投资课。“上课铃”一响,钱没了。钱没了,与父母间的代沟也没了。原来,反叛与平等,并没有必然关联,仅凭自己说了算。

2013年,61岁的陈冠中走在北京的菜市场里,长发落肩,和12岁时没有两样,除去黑色被岁月漂染成灰白色。菜市场里人挤人、人挡人、人吆喝人,走在菜市场的感觉特别实在,想不“触地儿“都难。没事的时候,陈冠中喜欢来这儿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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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时,香港有50万人,1949年一年,将近90万人从内地移居香港,到了1952年,人口达到了200万。我赶上了香港‘婴儿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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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年前,陈冠中无法想像60岁的自己会走在北京的菜市场里,因为他是“香港人”。1952年在上海出生,四岁被带到香港,祖籍栏填着浙江鄞县(今宁波) 。在家里,同父母讲宁波版上海话,跟佣人聊番禺白话。在幼儿园里,迅速学会了香港粤语。自然而然,陈冠中把它当作母语。

迁居香港后的生活,是陈冠中一代人对童年最清晰的记忆。父母千锤百炼出高超的谋生本事,对物质积累有一种本能需求。到了香港,地道的中国人都这样做。对上海的记忆越来越淡,家里的唯一目标是勤俭,赚钱,再赚钱。陈冠中永远记得这样的节奏。在父辈的基础上,挤在人口激增的高峰里,接受了完整的教育,搭上了香港经济高速跃进的早班车。

作为第一代受过良好教育的香港华人,陈冠中一代人在英国殖民统治下进入社会,占据了企业和政府的众多岗位。尽管如此,英国人并不认同这批披头士的狂热追随者,而由于完全与内地迥异的历史记忆和文化结构,他们对出生地也没有任何认同感。 唯一的情感归属在于香港,这座他们成长的城市。“在一种文化杂糅,强烈碰撞与对差异性的发觉与反思中,一种地区性的特殊身份区间被构建出来—‘ 香港人’。”多年后,作为“区域主义者”的陈冠中这样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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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人说,聪明而有雄心的人去纽约,不聪明但有雄心的去洛杉矶,聪明但没有雄心的在旧金山(在硅谷新贵进占该市之前)。在中国,或许有雄心的在北京,聪明的在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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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陈冠中选择了北京。这不是他第一次在北京生活,只是这次,打算长驻。

40岁之前,陈冠中大部分时间在香港。1971年,香港股票狂升,从100点飙至1700点,三年后跌回。繁荣的香港,一时充满了过山车一样疯狂的故事。1974年,陈冠中大学毕业。三十多名同学被同一家外资银行录用,在香港大学念完社会学和政治学,陈冠中前往美国波士顿大学主修新闻学。1976年,陈冠中回到香港,创办杂志《号外》,以另一种方式进入。

《号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从纽约邀请造型师,启用刘德华、周星驰、张曼玉上封面;挖掘不被主流媒体认同的金庸、倪匡、王家卫和亦舒;亦用大体量报道尚未跻身主流的商人政客。三十多年过去,它至今 依然被称为香港唯一一本雅皮杂志。陈冠中和《号外》是香港的见证者,见证了经济迅猛腾飞的香港如何成为“香港”。亦是参与者,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号外》稳居香港中文月刊第一名十多年。 陈冠中坚持《号外》不做主流, 理由是“对现实呐喊”—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香港,金钱的填充感太满了,满到心灵没有空间。当功利主义对精神世界的损害触动了陈冠中的神经,他选择了一个空白角落。

陈冠中打理着《号外》,在香港开办名噪一时的独立书店“一山书屋”,一边写电影剧本、排舞台剧。电影剧本《等待黎明》捧红了周润发,《不是冤家不聚头》助使萧芳芳摘得金马影后。张爱玲的《倾城之恋》、白先勇的《谪仙记》被陈冠中改编成话剧,至今依然是香港话剧团的保留剧目。1994年,台湾开禁允许外资办电视台,陈冠中立时筹资办了一家“超级电视台”。

“香港在1997年大团圆结局,一夜无话,今后都不会再制造新故事、新想象、新吸引了。”回归仪式时,陈冠中在台北家中看着电视。灯火辉煌中的台北,“是个被低估的城市”—在台北的六年是陈冠中生活最适宜的六年。而恰好是这种“最适宜”,让他的注意力被北京吸引。去台北做电视台之前,陈冠中在北京住过近三年。当时的内地没有任何文化产业可言,文化商品化刚刚开始。在台北,陈冠中想着北京的“新鲜”:几乎找不到一家电影院,却像他中学时看过的欧洲小众写实电影。换句话说,“闲人、文人、艺人、雅嬉痞、布波士,各种稀奇的次文化人,城市游牧时代的南北东西京沪漂、鸟世代和漂一代,让他们各有空间,接受他们成为大叙事的一部分,或因此解构了原来较狭的大叙事,才能显示一个城市已近伟大。”陈冠中在城市间游走,正是因为总想成为其中一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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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最终一切是幻象,不可能永久,不需要眷恋,时间一到我可以什么都抛弃。但当我有的时候,不想作践自己。心智上,我如出家僧,行为上,我是享乐主义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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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回到北京,是在2000年。五六年过去,北京已经翻天覆地。“按马克思主义的话说,北京的文化产业照着资本逻辑在运行了。”陈冠中被请去指导杂志。“世纪初,全北京只有几个摄影师能拍时尚大片,2003年,北京的杂志制作水准已经超过了香港和台湾。”这个过程《号外》用了十年,北京用了不到三年。1992年,陈冠中在北京做大地唱片公司,推一名叫艾敬的歌手,请媒体人吃了饭发了几篇稿,已经红得不得了。2003年,三里屯南街的娱乐圈子遍及后海。陈冠中在这时却选择推掉所有工作,开始专注于一件事情—写作。

青春期,陈冠中经常去一家香港的盗版书店买台湾小说。大学时,陈冠中尝试写短篇小说,没有攒到足够的信心以此为业。但从编剧到文化评论,一直没有停过笔。对于小说,陈冠中有额外偏好。用小说写作当前,能把现实穿透一下。铆了六年劲,2009年,陈冠中终于写成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盛世:中国2013》。小说中,陈冠中虚构了一个魔幻现实,描写了金融海啸后,全球格局进入冰河时期,中国却安然避过劫难,开始步入千年一遇的盛世。时代充满了矛盾,而小说是表达和处理矛盾的最好载体。法国文学家罗兰·巴特曾说“活出这个时代的矛盾”,陈冠中用小说作为丈量矛盾的脚步,“长着脚,可以走很远很长⋯⋯”

50岁的年纪,同龄人正在忙事业,退居书桌的陈冠中开始为写作焦虑。十年过去了,陈冠中终于轻松了。 媒体人、文化人、评论家⋯⋯这些曾经扮演的角色,陈冠中如今都不要了,北京的生活让他非常满足。朋友从香港来,陈冠中习惯聆听,对“港人港事”极少评议,“身在事外,听听就好”。

为了改掉以前做娱乐圈时晚上不睡、早上不起的习惯,他每天早起坐在电脑前,什么都不干。“能写点就写点,写不出来也是应该的。这个世界哪里那么多人看得了那么多字,更遑论,看我写那么多字。 而北京天气不好时,做个宅男就是了。”陈冠中已经很少去香港,最近一次去是参加第24届香港书展。作为第四位香港书展的“年度作家”,陈冠中说:“香港是我自己的城市,也是很适合谈杂种和世界主义的城市。”

[对话陈冠中]

但愿能用美学态度对待世界?

记者:你强调自己是“香港人中的本土派”,近几年香港书展火热,香港文学本身呢?

陈冠中:言情小说界现在有个天后,香港人,叫张小娴。张小娴基本写港男港女的事情。我没想到现在这么受欢迎。她两年前开始做微博,每天发一条男女关系的警句,或一条心灵鸡汤。每一个微博有3000多万条评论粉丝。类似的食经界有蔡澜和欧阳应霁。梁文道的政论也有畅销书的意思。但这些都是个案,无法替代。下一个出版热潮肯定在内地,而不是香港。

记者:从文化至社会,你怎么看近几年兴起的“台湾热”?

陈冠中:台湾热某种程度上是民国热,但我不觉得大家真的能回到民国,因为两者相似度很小。对民国的追求被转嫁到了台湾,台湾风不是民国风,它是十几年慢慢建立起来的台湾。台湾修成正果,结合了很多东西,有小清新部分、市民部分、日本部分,民国部分并不占最大比重,而且它更等同于蒋家风格。不光内地,香港人也迷恋这种风格。而作为一种生活美学,台湾正在发挥它超大的影响力。所有文化都是在慢慢误读中建构起来的,我们对古代的想像也不见得就是现在看到的样子。没有什么对错,对自己的立场留一点怀疑。从这点上说,我就只写小说。写小说不用表态,模棱两可即可 。

记者:你在《号外》合作过的摄影师描述你—“一个真正的陈冠中在他心里埋藏着,那是一个喜欢Beat Generation(垮掉的一代)的他,一个幻想着波西米亚中国的他,也是一个怀恋着七十年代香港文坛复兴的他。”这种幻想和怀恋是你在城市之间切换,专注文学的理由吗?

陈冠中:我现在能在家呆着就呆着,有时候朋友从别的城市来,听他们聊聊天。我做的另一件最多的事是去三四线城市旅行,从四川到东北。去了超过一百个城市,我发现很多地方都很雷同,这是我最深的印象。新的现象是有些地方的年轻人回流了,但城市之间差异越来越小了。在北京和广州看到的景象,在很多三线城市同样能够看到。年轻人的形态很像,一线城市该有的他们都有。以前我看内地文学作品中的“小镇姑娘”,现在已经没有了。中国一个县市的人口一般都在五十万以上,按世界标准都是大城市。贾樟柯电影里的状态已经变了。我这样见证着中国,或者它已经停顿了,或许往后的变化会更大。这就是真正的波西米亚中国。五年、十年之后,也许我会把它们写出来。

记者:今年正好是2013年,是你的小说《盛世:中国2013》故事发生的年份。你形容这是个“黄金时代”,但它同时也被称为“最坏的时代”。

陈冠中:我40岁到了北京,在香港算是关注内地的人,到了之后发现是纸上谈兵。1992年第一次到北京时,我调整了很久,不可以,才回到台北。“盛世”和“最坏”,是一个态度。 乔治·奥威尔说,面对世界的不堪,不能用美学的态度去面对它。 但能用美学态度对待世界?我的答案是不能。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不一样, 有人强制用美学态度, 我不敢叫他们把两只眼睛都打开。他的理由也很充足:不要太政治化,不要抱怨生活,而往往也会走向另一个极端。对自己的生活唯美地看,没问题。如果我没有看欧洲、法国电影,我也不会对美学有所着笔。在北京生活,有趣的人和事却远比它带给我的障碍要好玩很多。如同汉字,最大的灾难被认为是繁体简化。繁体字是好看,但让中国内地回到繁体不现实。总之,我不主张以美学的角度看待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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